“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乞丐將銀子小心的放在兜中,幸福的笑了笑,露出一口黃牙:
“這話就要從建虜入關說起了。”
他拿出茶館里說書人的本事,手舞足蹈的說了半刻鐘,在鄭成功再一次的銀彈攻勢下,終于說到了重點:
“建虜多兇殘啊,長著青面獠牙,還有三顆腦袋,一個腦袋一頓要吃一頭牛,一個腦袋一頓要吃一個讀書人,還有一個腦袋專門吃小孩,咱們朝廷哪有天兵天將去鎮這種逆天的妖孽,然后錢閣老就說大明降不住,找人議和吧。”
鄭成功紅毛夷都親手砍過,當然不會信什么青面獠牙這種鬼話,但是議和兩個字不斷在他的耳邊嗡嗡作響。
“尊酒前期君莫忘,藥囊我欲傍余生。
雜虜橫戈倒載斜,依然南斗是中華。
龍虎新軍舊羽林,八公草木氣森森。
板蕩凄涼忍再聞?煙巒如赭水如焚。
錢謙益在鄭成功的心中,不僅是老師,還是偶像,人生導師。每當有錢謙益關于憂國憂民的詩句傳出來,鄭成功在得聞后必定視為珍寶,日夜誦讀,對老師的情懷五體投地,恨不能牽馬執鞭,在左右效勞
隨著這個刺痛他耳膜的“議和”,讓他心中那尊神圣的雕像轟然崩塌了。
“我不信!”
鄭成功忽然虎吼一聲,烈馬似的狂奔起來,抓到一個路人便喝問道:
“朝中誰人主張議和?”
路人驚了半響,畏畏縮縮道:“錢閣老。”
“朝中誰人主張議和?”
“錢閣老。”
“錢閣老。”
每個關于錢閣老的回答,就讓他的心震顫一份,他像個被長輩拋棄的、無助的孩子,又像偶然得知偶像人設崩塌的死忠粉絲,迷茫、困惑和失望不斷的沖擊他的內心。
鄭成功踉踉蹌蹌的朝著軍營的方向走去,眼前一排排高抬大轎經過時他也毫不在意。
“有刺客!”
忽然有人狂喊著,四五個穿著黑衣的刀客從巷道邊上沖了出來,引起了家丁們的狂呼。
黑衣刀客見人便砍,鮮血流了一地,他們似早有預謀,齊齊朝著當頭一定轎子沖去。
鄭成功驟然遇到一出戲,心情不愉的他便雙手抱臂,站在邊上冷眼旁觀。
“保護鄭將軍!”
家丁們大吼著,拼死護住那頂轎子,轎子里似乎有人在拍轎身,黑衣人頓時更急促了,不過在家丁們神勇的護衛下,刺客們被一一刺死,竟然無一人主動逃走。
這群黑衣人剛死,家丁里便有人喊道:
“是閹黨余孽!那群沒卵子的。”
一具被扒了褲子的死士尸體滾了出來,看著面貌明明是個男人,下面卻光溜溜的。
“是個閹人!”
頓時引起了旁觀百姓的連連驚呼。
鄭成功冷笑的更深了。
“痛煞我也!我的圣儀兄如何了?”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稱呼,讓走到一半的鄭成功頓時轉過身來。
身穿便服的錢謙益渾然不顧‘危險’,臉色焦急的,第一時間沖入了轎中,將哇哇大吐的鄭鴻逵扶了出來,并不斷輕拍鄭鴻逵的后背,將這出戲演的足足的。
旁觀的鄭成功再也忍不住了,如猛虎般沖進了人群中,怒喝道:
“錢謙益!”
“保護閣老!”
家丁們紛紛抽出利刃,鄭成功哪里會怵,腳尖從地上挑起兵刃就欲殺近人堆中。
“且慢!”錢謙益冷不丁被一喝,肩膀抖了一下,將鄭鴻逵扔到地上,但聽著聲音熟悉,定睛一看,不是鄭成功又是誰?
他頓時反應了過來,連連喝止家丁們的動作,沒有對鄭成功的稱呼做文章,反而露出既疑惑又關心道:“大木,你怎么來了?”
“你可曾上疏議和?”
鄭成功臉色冷峻,不為所動,連敬稱都省了。
錢謙益聞言,老臉露出尷尬之色,“朝中之事,你還不懂,不知為師的難處。”
“我沒你這樣的老師!”憋了一肚子火的鄭成功聞言頓時怒發沖冠,他智慧過人,豈會看不出錢謙益的謀劃?
無非黨爭罷了。
京師淪喪,數百萬同胞北地為奴,朝廷的大人們還在結黨營私,尤其其中為首者還是自己的老師!
想到這里,鄭成功更是怒不可遏,粗暴的打斷了錢謙益的解釋,“身居高位,坐視北地生靈涂炭而不思北伐驅虜,反而處處羈絆皇上,是為不忠!”
“為了一己之私,竟然構陷朝臣,謀算弟子至親,是為不義!”
“不忠不義之徒,你有何面目為人師表!?”
“咻”的一聲,鄭成功撕開自己的袍子,扔在地上,憤怒道:“皇天在上,圣人為鑒,自今日始,我鄭成功與你斷絕師徒關系,二人恩斷義絕,今后老死不相往來!”
嘶!
周圍圍觀的人群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沒想到這個年輕人竟然如此剛烈,就因為自己的老師和韃虜議和,毅然決定斷卻二人的師徒關系,這種舉動簡直聞所未聞。
不敢說千年無有,但也絕對罕見了。
尤其是對方的身份,錢謙益可不是什么貧寒秀才,而是當朝閣老!士林清貴!
鄭成功如此行為,幾乎是將儒家的規矩扔到地上還踩了一腳,從此以后,可以說是自絕于士林了。
今后正經的讀書人,哪個還敢和這樣的人為伍,難道是想要學此等大逆之舉嗎?
“孽徒!孽徒!!”錢謙益捂著胸口大口的喘著氣,他還沒回過氣來,憤怒、羞辱,種種復雜的情緒淤積在他胸口,縱然他滿腹經綸,也指著鄭成功說不出話來。
什么一代大儒,什么東林魁首,什么當朝閣老,隨著鄭成功絕師的行為,錢謙益的臉皮都算丟了個干凈!
甚至會因為此舉而載入史書!
歷史上第一個因為議和而被自己學生當場絕師的當朝閣老!
想到這里,即使錢謙益再不要臉皮,也是氣的三尸神暴跳,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看著鄭成功的眼神簡直就像見到殺父仇人!
見鄭成功面色冷然的走了過來,錢謙益在隨從的幫扶下,總算緩過氣來,疾言厲色道:
“你要欺師滅祖嗎!?”
“欺師?”鄭成功面不改色的走進人群眾將鄭鴻逵扛在肩上,對著錢謙益失望的搖了搖頭:
“非欺,乃棄也。”
紫禁城內。
朱慈烺停下批閱了一天奏折工作,搖了搖握筆的手腕,準備歇息了,小黃門便舉著一卷黃布匆匆進來。
“皇爺,錢閣老出事了?”
“噢?”
朱慈烺露出饒有興致的神色,接過黃布一看,忽然撫腿大笑:
“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鄭家子,國之忠良,可為朕之肱骨也!”
“傳旨,福建都督鄭芝龍教子有方,賜如意一對,絹三千匹,封其妻為一品誥命,其子鄭成功智勇雙全,才高德厚,賜其國姓,擇宗室之女嫁之。”
朝中閹黨和東林黨斗的不可開交,朱慈烺又要靠著兩黨穩固權利,一個都不能倒,即使里面有些人有心做事,但一旦脫離了站隊,就沒了立場,寸步難行,被兩黨齊齊打壓。不脫離站隊吧,在權利局中又得無休止的爭下去。
朱慈烺眼看著自己的力量在不斷內耗,他是心憂如焚,正愁如何集權,剛把主意打到了鄭鴻逵身上,沒想到就碰了個壁,不過上天又給他送來了一個福將。
鄭成功。
這封圣旨,如果鄭成功受了的話,那這局就解了。
他的圣旨里面頗有玄級,賜國姓,代表著鄭成功是他皇帝的人,那鄭成功干了什么事讓皇帝引為心腹?
明面上看是欺師滅祖,實則是為他皇帝反對老師,恰恰是這個欺師滅祖的行為顯出鄭成功一片赤子之心,
天地君親師。
君王排在老師面前,欺師滅祖不僅不是大逆不道,反而是才高德厚的表現。
只要將鄭成功托起來,那聚在他身邊的人,就代表著也能為他朱慈烺做同樣的事情,這樣的人不算心腹,什么樣的才算?
你們既然愛黨爭,那我朱慈烺就再立一黨!
可曰為帝黨!
他臉色潮紅,取出一紅丸服下,并連連揮手,小黃門會意,取了皮鞭、銀針等物件,恭身問道:“今日去哪位娘娘那兒。”
“德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