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江大公子賞臉來了劍冢,老掌教飯也顧不上吃了,丟下啃了一半的窩頭趿拉著木屐就出去了,老遠便聽到他那破鑼嗓子扯高了喊:“江賢侄迢迢而來老頭子歡喜得很,歡喜得很哪。”
簡直喊出了叔侄失散多年終得聚的味道,叫的不要太熱絡,果然臉皮這東西是隨年歲往上漲的,老掌教這聲賢侄喊得可謂圓潤通透底氣十足,哪有半點不好意思模樣。一句話便跟江叔子拜了把子,這種功夫沒個幾十年哪能練到如此爐火純青?周圍練劍弟子哪個不是目瞪口呆,對掌教愈發佩服得五體投地。
漠太歲笑了笑:“大涼果然有好客之道,擱在漠北那些武派哪個不是傲氣沖天,讓他們服氣可是件頂難的事,這蘇家劍冢倒是沒架子,掌教親迎給足了先生體面,江老爺子人不在廟堂卻仍有如此氣象不愧當那一句六國大謀。”
大涼風調雨順幾十年,不說內里如何,起碼一眼望去稱得上欣欣向榮。這不算太平的太平盛世少說有三成功勞得算在江叔子身上,還有四成全憑柳巍峨扛起,一文一武撐起大涼數十載,莫說近些年漠北虎視眈眈,五國蠢蠢欲動,便是再多給上些年頭,只要江叔子與柳巍峨不死,這大涼王土之上,誰敢亂?
不亂可不行,水不渾難摸魚,漠北本就是潭泥漿水污得望不見底,只有把這一汪清池攪渾了那些鯰魚泥鰍才好鉆進來。江顏不是借著祖宗余蔭內里干巴的公子哥,漠太歲的心思他比誰都看得通透,即便如此驅虎吞狼也勢在必行,當年江叔子畫了好大一副棋盤卻獨獨繞過了那狗屁江湖,這是在江顏心中體面了一輩子的老爺子做的最不體面的一件事,大涼一統,何謂一統?缺一個邊少一個角都算不上一統,他就是要把這些邊邊角角給補齊補整。
江顏平淡道:“不傲可當不得武派,莽夫向來只服比他更莽的人,家公金戈鐵馬一輩子不曾欠人半文錢,獨獨賒了江湖八斗,便是再傲上一些也無妨。漠北是塊硬骨頭,難咬,就是不知掉頭啃這江湖得崩掉幾顆牙。”
漠太歲笑笑不置可否。
老掌教趿拉著木屐顛顛而來,一把撈過江顏雙手合在手心老淚縱橫:“路上吃了不少風塵吧,當年與江老爺子鋒州一別可有好些年頭了,沒想到一晃眼孩兒都這么大了,這歲月實在催得教人好生唏噓。”
“鋒州吃食甜了些你許是吃不慣,劍冢里有個丫頭倒會些涼州菜,就是脾氣不太好,有幾日沒見著人了,要是今兒個那丫頭興致好,說不得老頭子我還能沾你光打個牙祭。”
要不怎么說江家是大體面,江顏果真是仕子風度,也不拆穿老掌教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套著近乎,以晚輩之禮而待:“家公昔年也曾提過老爺子的風采,能教出蘇斂這般人物,蘇家劍冢當得天下練劍三甲名至實歸,那一劍讓蘇家劍冢少說獨步劍林二十載,比起那些所謂國子監先生,老爺子才是真夫子。”
“老頭子也就會些嘴上功夫罷了,真打起來可還不夠那小子一劍砍的,叫聲夫子太抬舉了,這話要擱在丘涂城里頭老頭子多半要被那些先生口誅筆伐了。”老掌教擺擺手,似是沒看到江顏身旁那人,說著恨其不爭的話臉上卻是笑瞇瞇的:“也就瞎貓碰死耗子撞出了那一劍罷了,那小子可不是塊練劍的料,像他那般吊兒郎當哪能練得好劍,要有賢侄一半風度脾性老頭子也能少窩心些,說不準還能再多活幾年。也就今日不趕巧,若那小子在劍冢,賢侄也好教教他何為體面,劍魁總得有些劍魁的風度不是?”
江顏點點頭,沒有絲毫尋常世家子弟的含蓄做派:“見過了,確實稱不上體面。”
老掌教一愣,很快笑道:“比起賢侄自然當不得體面,那家伙除了脾性,跟賴乞兒那老小子可有八分像了,窮山僻壤出來的孩子都這樣,沒出息得很,倒叫賢侄見笑了。”
“涼州離云出可有千百里腳程,咱江湖人粗里粗氣繞不來大彎子,賢侄千里迢迢而來總不能是跟我這糟老頭子話家常的吧?若賢侄真如此給面子,那老頭子現在可就要去倒些茶水咱爺倆坐下好好敘叨敘叨了。”
“自然不差這碗茶水。”江顏開門見山道:“晚輩打小是被柳上將操練大的,對軍帳之事喜歡得緊,奈何軍伍子弟大多傲氣,涼軍此風更甚,說話的分量全憑軍功與拳頭,若是老爺子肯攙晚輩一步,自然就簡單輕松多了。”
老掌教笑瞇瞇道:“賢侄是想教老頭子去參軍么?”
江顏點頭道:“老爺子一身本事埋在劍冢里著實可惜了些,大涼缺兵少將,老爺子足抵五萬精兵。”
“這天底下可惜的人可不止老頭子一個,賴乞兒年過半百也不過是個討飯的,他不可惜么?那魔頭藍念笑回頭是岸不照樣被天下人罵到今日,她不可惜么?”老掌教擺了擺手,有些無奈:“姑且不說咱們這些占著坑不拉屎的老骨頭,便是講武城里那位你若有本事請他出城六千里,那大涼邊境便要往外擴上六千里,能請得動?不是老頭子看不起年輕后生,說句不中聽的,那不周塔你能爬到幾層都是說不準的事。”
江顏平靜道:“晚輩自有計較,若是老爺子能想得明白那當然是極好的。”
老掌教望了眼拿著折扇的那公子,這年輕人眼生得很,不像是大涼人,老頭子老眼昏花上下瞅了好幾眼也不知看沒看清,反正一副不認得的模樣依然是那副慈祥笑臉樂呵呵道:“咱一介莽夫向來只會舞刀弄劍直里來直里去,可不比那些耍筆桿子的書上兩個字就把人寫死了。況且老頭子一把年紀了,腦子就更轉得慢了,半只腳邁進棺材的人了,哪有力氣整日算計來算計去,要不怎么說江老是大謀呢,越老越妖,怕也只有他樂意跟年輕后生們過過招了。老頭子多嘴問一句,賢侄這話是江老的意思?”
江顏搖頭道:“是晚輩的意思。”
老頭子嘿嘿一笑,又望了那折扇公子一眼:“賢侄這是要把江湖榨干么?”
江顏似是沒聽出嘲諷,平淡開口道:“太平盛世總有盛世的規矩,大涼禁不起折騰了,安穩些對大家都好。”
老掌教不說話了,讓出半步亮出身后埋了無數斷劍殘劍的劍冢,本就冰冷徹骨的劍冢寒意再降三分,暴起漫山劍意,一漲再漲,竟比起枯山劍爐更要凌厲三分,滿冢斷劍碎刃便似活了過來皆有劍氣氤出,劍鳴不絕于耳,劍氣鋪山頭,好一個埋劍之地!
老頭子笑笑,也只是笑笑:“練劍總不犯法的吧?”
任何事一旦沾染上強迫二字那就當不得體面了,江顏不喜如此,眼瞼微垂道:“自然。”
直到二位公子出了劍冢老頭子依然還是站在那,紋絲不動像座老鐘,滿冢蠢蠢欲動的碎劍倒是慢慢安靜了下來。
良久,老掌教搖頭悠悠一嘆,負手緩緩踱去:“這年頭,果真欠債的是大爺,講不來理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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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山腰,人跡寥寥,零星陽光透過葉隙灑在身上帶來幾分暖意,漠太歲突然問道:“這一刀砍是不砍?”
江顏平淡道:“若這里是學堂那我該以德服人,但既然是跟江湖講道理那就按江湖的道理來,溫水煮青蛙那是對付讀書人的法子。這一刀不單要砍還得濺出二兩血來才夠分量,天下這么大,刀子不硬可沒人怕,軟刀下去只能割出一堆滾刀肉,白白傷了和氣。傾巢之下無完卵,既然這第一腳邁出來了就沒有教他獨身事外的道理。”
五十萬涼軍盡在柳巍峨手中,一兵一卒都動不得,那老頭向來不做虧本生意,大涼上將哪個接他虎符不是戰戰兢兢?便連江叔子要人往往還得立下字據說好借一兵還兩畝地,說得難聽些,江顏可還不配跟他要兵。況且江公子何等體面人,這些臟活累活還不至于親自擼袖上陣,朋友之間是要相互體諒的,漠太歲相當樂意送個人情給他。
能咬疼江湖的除了金戈鐵馬,便只有江湖人了,而漠北最不缺的,就是江湖人。
“既是要殺雞儆猴那手段自然得厲害些,若這蘇家劍冢沒有第二個劍魁,那掌教頭顱漠太歲今晚雙手奉與公子。”輕輕抖開折扇,漠太歲笑道:“保管叫公子風光的來云出,體面的出鋒州。”
身后有影子穿林而過化作虹光掠向山頂,不沾片葉,十足的高人風范。
江顏似是沒看到,自顧說道:“百年前南齊教會了這座江湖練刀,百年后李隸奴又教會了江湖練劍,江湖既是如此好學,那該學會一個臣字,學不會說到底還是不想學,得教。”
山頂忽然暴起沖天劍氣,劍冢震顫萬劍齊鳴引人側目,這么大的動靜可好些年沒遇見過了,山腳下的茶莊里涌出不少游俠兒攀山而去,如此浩瀚劍意甭管與那劍魁有沒有關系,去瞧上一眼總歸是不虧的。
講究的倒也知道丟下些銅子碎銀于桌上,那些不講究的可就踩著板凳直接竄出去了,惹得脾氣并不好的王二嫂叉著腰罵破了嗓子,對蘇家劍冢更是咬牙切齒。
“狗日的連寡婦茶都要白嫖,茶水錢留著給你老娘買棺材去。”
且不管山腳下如何熱鬧,山腰處卻有些冷清。有一人堵在下山路上,時間掐的恰到好處,山頂剛起劍意他便現了身,手里的刀如他人一般來得無聲無息,若不是漠太歲反應不差現在腦袋該被那家伙提在手上了。
男人顯然并不是個有好耐心的人,一擊不中摁刀再上,看也不看江顏一眼,瞳孔中清晰映著漠太歲頭顱,只一句。
“先生腦袋借我摘上一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