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家檐上水倒流,萬戶階下落珍珠。
前些日子京城下起了大雪,本已有些許暖意的京城忽然又變得寒冷起來。但大雪過后不到幾日,寒感驟減,春意愈發濃烈起來。城中屋頂的雪紛紛開始融化,我們家也不例外。
在落下這些文字之前,我并不知道該從何下筆。娘親總是跟我講“女子無才便是德”,我卻不以為然,宋時有大才李易安,不知抹倒幾許騷人。我雖不求能有李易安之才,但亦感不應毫無學識,淡泊一生。
我必須要感謝馬先生,不以我為一女子而對我有所不屑,暗中教會我識文斷字,雖然不及大公子、二公子般能隨時隨地出口成章,但像這般書寫一下自己一日的心緒還是綽綽有余的。之所以我會寫下這些文字,是希望能對自己每日的生活有所記錄,待我魂歸故土之時,后人翻看這些文字,也可知曉曾有此人于此世走過一遭。我不知道我能不能這樣一直寫下去,但我希望我的每一篇都不會是結束。
寫下這么多,可我還是不太知道應該到底應該寫些什么,也許應該從我自己開始。婢子妙綠,年二八,將至破瓜之年。娘親是京城吳府的女婢,在我記事的時候起,我就跟娘親一起生活在吳府。大夫人總是對我們母女很冷漠,平時見到我們也是從不說話,而老爺則對我們很好,有時我還看到老爺還會偷偷給娘親一些錢。我不知道我的爹爹是誰,每次我問娘親的時候她總是避而不談。我只知道我與別的下人似乎有所不同,大家每每見到我都對我很客氣,從來沒有人欺負過我,可我總覺得他們似乎可以對我保持距離。記得有一次老爺在和馬先生對賬,我也在一旁幫忙,馬先生等老爺走后,一直盯著我看,一邊嘆氣一邊搖頭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什么問題,可又不知道是什么問題。
說起吳府,可以說是近幾年京城赫赫有名的家族了,老爺吳世雄經營的吳記米行從創立之初歷經五代一直寂寂無名,到老爺這一代起初也不是十分景氣,但就在三年前,韃靼人突然率軍將京城圍攻,京城百姓人心惶惶,而老爺卻下令立即屯糧,一斗米都不許往外賣,七日之后,勤王部隊紛紛趕來,韃靼人不得不退兵,而老爺這時下令以五倍的價格向外兜售米糧,從此吳府陡然而富,一躍成為聞名京城大家。
老爺與大夫人生有大少爺、二少爺和大小姐,去年老爺又新娶了年輕漂亮的二夫人并生下了二小姐。府上除了執事馬先生外,還有十名下人,三位庖人,以及八位婢女,娘親負責伺候老爺和大夫人,而我則與另一位婢女香巧負責伺候大小姐。
大小姐與我同歲,從我記事起我就一直負責伺候她,她對我也很好。香巧比我年長兩歲,就是像是我的姐姐一樣照顧著我,雖然每天需要干很多活,但是每天我并不覺得煩悶,反倒是和大小姐與香巧在一起時我感覺很快樂。
除了照顧大小姐的起居,閑暇之余,我也會幫二夫人照看二小姐。二小姐雖尚在襁褓,但相貌酷似二夫人,珠圓玉潤、眉清目秀,相比大小姐,二小姐更多幾分靈動。
不知為何,自小我便對比我年幼的孩子有十分的好感,每每看到二小姐,我心情都會無比愉悅。當二小姐哭鬧之時,我總是會將其抱在懷中,一邊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唱起兒時娘親在我哭鬧時對我唱的小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逝將去女,適彼樂國。樂國樂國,爰得我直。
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逝將去女,適彼樂郊。樂郊樂郊,誰之永號?”
說也神奇,小曲一畢,二小姐必會在我懷中熟睡。我看著二小姐的臉,滿足感陡然而生。
就在五個月之前,有一天香巧突然將我叫到了一邊,對著我傻笑。
香巧:“妙綠,你知道嗎,馬上就要有大喜事了。”
“大喜事?”我不知所云,“什么大喜事?老爺又開新店了?”
香巧:“老爺是又有新店要開,店鋪好像設在滄州,由大少爺掌管。不過跟這件事比起來,老爺開個店可不算什么大喜事。”
我聽完更是一愣:“還有比老爺開店更大的喜事?到底是什么事啊?姐姐你就別賣關子了。”
香巧笑著一指大小姐的閨房:“小姐要出嫁啦!”
“啊?真的?是哪戶人家啊?”我嘴上說著,心里其實并不是很懂何為出嫁,即使是現在,我也依然不是很明白,只知道是要從家里搬出去,和別的男子住在一起。
香巧:“我聽馬先生說小姐的相公是滄州赫赫有名的地紳許老爺家的公子,許老爺家里光良田就有兩百畝呢。”
兩百畝是有大一片地呢?我并沒有什么概念,只是知道應該是很大就是了。不過比起他家的地有多大,我更好奇的是大小姐想法。
我問香巧:“但是小姐似乎與這位許大公子從未謀面,小姐會要是沒看上許公子怎么辦?”
香巧聽了我的話噗嗤笑了出來,好像我是個傻子一樣。
香巧:“都說小姐單純,你怎么比小姐還單純。你管小姐看不看得上許公子,要知道,他們許府可是要比咱們吳府還要大呢,小姐要是看得上他許公子,他們夫妻恩愛,自然是極好的。就算是沒看上,小姐依然由咱們伺候著,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好。你呀,以后還是少問這些啥問題吧。”
我不是很認同香巧姐的話,但也不知道該怎么去駁她。后來我在馬先生那里看書的時候,也向馬先生提到了此事。馬先生告訴我,老爺是在去滄州賣糧的時候結識的許老爺,二人一見如故,甚是投機。許老爺答應為老爺在滄州的分店提供米糧,而小姐與許公子的姻緣則是兩家情誼的見證。
每每想到馬先生的話,我都會為大小姐感到惋惜,可整個吳府上上下下,似乎也只有我有這種感覺,每個人都為大小姐的出嫁感到開心。
大小姐與許公子的婚期訂在了本月的丁已日,為此全府這些天都在準備此事,我也不能例外。
今日隅中巳時,我照例為大小姐閨中的炭盆換碳,在我準備退下的時候,大小姐突然叫住了我。
大小姐:“妙綠,你等一下。”
我停住了腳步:“小姐,還有什么吩咐嗎?”
大小姐向我擺了擺手:“你過來,我想跟你說說話。”
我不知道大小姐要對我說什么,不過直覺告訴我應該聽聽大小姐要對我說什么。
我走到了大小姐的面前,屈膝行禮:“小姐請講。”
“妙綠,咱們從小就在一起,這里也沒有其他人,有時候你跟我不用這么多禮的。”大小姐一邊說著,一邊拉起我讓我坐在了她的身邊。
大小姐拉起了我的手,直直地看著我,我看得出來,大小姐此刻并不愉快,
大小姐:“妙綠,整個吳府里面,我最信任的人就是你,有些話,我連爹爹和娘親都不想和他們講,但我想和你說說。”
聽到大小姐這么說,我真的很是感動,我看著大小姐,堅定地告訴她:“大小姐,您有什么話,盡管跟我講。”
大小姐嘆了一口氣:“我跟你說句心里話,我并不想出嫁,那個許公子,我連一面都未曾見過,就這么稀里糊涂的嫁過去了,我真的很害怕。”
“既然小姐并不想出嫁,為什么不去跟老爺和夫人去說呢?”我脫口而出,隨即覺得我說了一句廢話。
大小姐搖了搖頭:“你也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由我自己能夠絕決定的。我也明白這是無法改變的事情,只是回想起你我兒時的時光,不禁覺得有些唏噓。”
我也不自覺地想起了自己年幼之時與大小姐一起在吳府無憂無慮的日子,一想到這樣的日子可能馬上將不復存在,我心里也不免難受了起來。
大小姐:“妙綠,你與我同歲,你也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
聽到這里,我大吃一驚:“小姐,您這是要趕我走嗎?我是哪里做的不好嗎?我不想離開小姐。”
大小姐笑了:“你別多想,我并不是要趕你走,只是俗話說‘女大當嫁’,真到了那個時候,我留也是留不住的。”
我不住地搖著頭:“小姐對我恩重如山,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小姐半步的。”
大小姐:“傻話,你要是以后真的沒離開我,那才是我對你不好呢。”
聽到這里,我的眼睛止不住的濕潤了起來,半餉說不出話來。
“話雖如此,不過我真的不希望你跟我一般,連自己的夫君都不能由自己選擇。”大小姐一邊說著,眼淚也流了下來,“這是我的命,我不能去改變什么,但我覺得也許你可以。妙綠,要是你看上了那個公子,你一定要告訴我,無論對方是什么人,我都會為你做主的。”
當大小姐說出這番話的時候,我除了哭,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現在想想,我還真是沒用,連句感謝的話都不知如何說出。但我真的很感激大小姐,也不由得覺得自己的命真的很好,有個對我如此之好的主家,不知是我前世修來的何等福分。
但感動之余,我又產生了極大的困惑,大小姐說得對,即使我再不愿意,早晚我也會和大小姐一樣,都有出嫁的那么一天,可我的相公會是誰?我實在是想象不出來,我只是一名婢女,平時除了老爺和公子,見過的男人也不過府上的那些下人,如果我真的可以選擇,那么這些人一個我都不會去選,他們不是太傻,就是太壞,馬先生這樣的人倒是大好人,可又太過死板,在一起一定會無趣的很。
晚膳之后我也問了香巧這個問題,她說“想這個干嘛,以后嫁給誰不都是小姐說的算。”看來我一開始就不該問她這件事情。也許也正如香巧所說這本就不是我這樣的人該想的問題,但又怎能不去想。
剛剛我回到屋子里時,天空中一顆明星墜落,甚是好看。娘親在我幼時曾對我說過,天上的每一顆星都代表著一個人,當有星墜落,則代表,閻王來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