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安南其實真的是一心為了沈念禾好。
他覺得一個姑娘家,出來拋頭露面的不算,還要做苦力,乃是裴家落魄之后那裴繼安小家子氣且愛算計,才叫人如此自苦,因他只想助其脫離苦海,卻不知對方不僅不在意,居然好似還并不領自己的情,兩相沖撞在一處,越發攪得不舒服了。
有心照明月,明月照溝渠。
郭安南站在門外等了片刻,沒聽見里頭有什么動靜,回頭一看,里頭人竟是半點沒有追出來挽留的意思。
他不禁有些氣悶起來,引頸探看,正見沈念禾低頭喝茶,此處看過去,恰好見得那露出的白皙頸部,下頜同頸脖線條優美,肌膚細膩,脊背亭亭如菡萏,果然一幅書香少女圖,實在清麗極了。
見得這樣的臉,這樣的人,又看她垂眸斂眉的模樣,當真讓人忍不住心中生出憐愛來。
郭安南難免嘆了口氣。
他還是太過苛責。
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家,才逢大難,也沒有刻意依靠的家世親人,僅余京城馮、沈兩姓步步緊逼,只知道算計,眼下不得已來投了裴家,正是寄人籬下之時,還不得聽人擺布,叫做什么,也只好老實做什么,難道能反抗不成?
真反抗了,又能到哪里去?
郭安南想著想著,憐愛之情越甚,倒是生出幾分激憤來。
那裴繼安,確實有幾分欺人太甚了。
沈念禾雖是孤女來投,沒甚好處,卻也不能這般折騰人啊!養得兩年,將來嫁出去,也不要他們裴家出嫁妝,能費多少資財?
這沈念禾還能倒賺錢,當日那一本《杜工部集》光靠衙門里頭正經的分潤就得回不少,更何況裴繼安還能從中運作,若說什么都沒撈到,他是不信的。
如若裴家養不起,倒不如他同父親商量商量,看能不能郭家來資助算了。
只是這由頭卻不好找。
郭安南立在門外,自門角縫隙看進去,瞧著沈念禾的臉,腦子里止不住地轉。
如若她不是沈輕云同馮蕓的女兒,不是什么馮蕉的外孫女,哪里至于這般棘手。妻不得,妾不得,想要照應,都不方便。
郭安南并非那等不諳世事的公子哥。
郭保吉年輕時征戰沙場,騰不出多少空閑,又不太放心廖容娘這個繼室,便把兩個兒子托付給同宗族的叔兄去帶著教養,自己也時不時回來盯一盯,也叫他們吃過民間疾苦,來得宣州之后,更是把長子塞去了清池縣戶曹司中做事,便是為他鋪路,叫這郭安南從低處做起,踏踏實實爬這功名之路。
郭安南知道財米油鹽貴,明白好日子來之不易,更懂貧賤之差。
他自幼失母,沒多久就看著父親續弦,下頭還有一弟一妹,因怕繼母將來再有兒女,會威脅自己兄妹三人地位,變為有后娘就有后爹,是以樣樣都力爭上游,做什么都按著“老大”的樣子來,生存時免不得也要多算一算利弊。
如若不能娶個好妻族,將來就沒有好助力,為官時自然會慢旁人一步,矮別人一頭,為這區區美色,實在不值當。
可要是放棄,的是不舍。
不過沈念禾也不是沒有好,除卻《杜工部集》,想來沈家也有其余孤本、善本存余在手,她又是名臣之后,不知余下多少香火情,再兼其教養好,要是那沈輕云得以翻案,也許還能作為條件,同父親商議一回。
只是這商議也不能自己出頭。
郭安南越思慮,就越覺得前路漫漫,道阻且長,想到去京城時父親帶著去看的那幾門閨秀家世,比之沈家,不知高上多少倍,兩邊相結,才是秦晉之好。可抬頭一看沈念禾的臉同舉止,又不由得左右搖擺不定起來。
自沈念禾進得門,那門房也有些不放心,其實一直在外頭留意,唯恐有什么不妥,此時看那郭安南站在門邊久了,半晌不動,免不得就探頭探腦的,還進得來幾步陪笑問道:“小郭官人怎的在此處站著,不妨去庫房里坐一坐?可有什么要分派的?不若叫小人去辦……”
他說話聲不大不小,卻能叫里外都聽得動靜。
郭安南見沈念禾已是看了出來,心中大為尷尬,并不好再留,只“嗯”了一聲,并不理他,朝外走了。
他原是領了征召民伕的差事,不過只管清池一縣之地,還是同七八人一起分管,眼下早已告一段落,也等著衙門里頭回復之后,再聽分派,手頭還空著,今次本是陪著廖容娘并郭東娘一同來的,只是一到得小公廳,廖容娘就請他陪著一同來庫房,說想看看謝處耘。
郭東娘不愿多等,尋個理由去看堤壩了,只他原本自弟弟郭向北口中聽得說那沈念禾常也跟著庫房,存了心思,想要撞一撞運氣,懷揣一線希望,果然在此坐等,哪里曉得當真就遇上了。
此刻人已見了,也無什么事情要做,因他尋了半日,尋不到妹妹,十分躁悶,正擇了個方向胡亂走著,行到一個岔路時,見得對面來了一人。
那人身著騎裝,身高背挺,朝著此處走來,正是個極眼熟的——原是裴繼安不知從何處回來了。
才想到方才的沈念禾,就見得此處的裴繼安,當真是瞌睡碰上了枕頭一般。
郭安南便站定了等來人走近,同對方了個招呼。
裴繼安手頭事情甚多,見得這一位郭家長子,也沒多少工夫應酬,客客氣氣行了一禮,說了兩句就要告辭。
郭安南哪里肯放過,卻是忽然攔道:“原有一事,正想要尋你商量,你此時可有空當?”
這一位到底從前幫過沈念禾,雖然早回過許多禮去,可仍舊要念他的好心,況且這還是郭保吉的長子,裴繼安自然要多給幾分面子,便站住了,應聲道:“愿聞其詳。”他左右一看,見多有往來行人,于是指了指不遠處的房舍,“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我且尋個近處,不知妥不妥當?”
兩人就近找了個無人的廂房坐下。
郭安南坐定,起了個鋪墊道:“其實此事論理不當由我來多管,只是在邊上看著,著實有些可憐,免不得要插一句嘴——繼安,那沈家姑娘在你家住著,是不是不太便宜?”
裴繼安原看他藏頭露尾的,還以為要提的是謝處耘同郭向北,抑或什么旁的公事,是以鎮定得很,此時聽得“沈家姑娘”四個字,當真是莫名其妙,再聽得要問沈念禾在自己家住得便不便宜,更是猶如野獸被人入侵了領地一般,渾身的毛先豎了起來,眼神也轉為警惕,不動聲色得瞥了一眼郭安南。
他當著外人的面,從來極少表露真實情緒,此時也是一樣,只微微笑了笑,還和氣地問道:“卻不知郭兄何以有此一問?”
郭安南見他反應平淡,說起話來就隨意了幾分,道:“宣縣縣衙謝圖那事,你也知道,今日我來,卻是又見得那沈家姑娘在此處,她畢竟是個女子,不好頻繁在外頭亂走動,況且在這堤壩圩田之處,盡是外男,進進出出的,被人全看了去,實在不美。”
又道:“我也曉得你畢竟年紀輕,腦子不會多想旁的東西,可你看,那沈姑娘畢竟嬌生慣養長大的,眼下又十分可憐,何苦叫她出出進進的?不如還是留在家中為好。”
裴繼安略一沉吟,道:“多謝郭兄好心惦念,我自會回去同她商量。”
沈念禾的事情,他半句都懶得對外人多說,自然不會告知對方自己叫她過來,一是不想她耽于父母悲事,二是看她實在愿意做喜歡的事,三來也是欲要把人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放著才放心。
否則要是再遇上上回馮家、沈家來人的情況,自己離得太遠,才是鞭長莫及。
然則郭安南既不知裴家的情況,也猜不到裴繼安的考量,對沈念禾的想法更是半點不知,自然不能理解。
他聽得裴繼安說要回去同沈念禾商議,眉頭立時就皺了起來。
有什么好商議的?
吃你家的,住你家的,她一個孤弱女子,自然是你說什么,就聽什么。
郭安南登時有些不太高興,道:“何苦來著?你一個做兄長的,難道還不能幫著拿個主意?”
裴繼安心中已是越發不耐,只覺得此人甚是多管閑事,更不知他憑著什么身份來發問此話,然則當面不好翻臉,
便搖了搖頭,笑道:“郭兄此言差矣,莫說我這一處只是個異姓舊人,即便是沈叔叔、馮姨在,也斷沒有擅自給女兒拿主意的道理——不問本人,怎么會曉得本人想法?”
他先把“兄長”二字撇得干凈,把自己擺在“異姓舊人”的位置上,可進又可退,后又“叔”啊“姨”啊的一通亂叫,也不管自己叫得對還是不對,只管叫起來越是親近越好,顯出裴、沈兩家的親近。
果然這樣一番話一出口,裴繼安就見得對面人臉上神色有些不對。
郭安南十分不高興。
他只覺得自己原本的推斷沒有錯,這裴繼安果然是把人拿捏得厲害,已是被自己問到頭上了,還要推脫,忍了忍,到底沒忍住,道:“其實我這一處要同你商議的事情,便是這沈家姑娘的——你也曉得我有個妹妹東娘,她上回去得宣縣,見得那沈家妹妹,只覺得同她十分投契,便來問我,能不能把人接去宣州同住一陣子,也好作伴。”
又解釋道:“我這妹妹來宣州不久,人生地不熟的,實在不怎的習慣,也無幾個手帕交,總想多個好友。”
雖是沒同郭保吉商議,可被裴繼安拿話一激,郭安南心中一個沖動,嘴巴比心動得快,已是脫口而出。
他尋不到旁的借口,倒是想起自己還有個妹妹,便假借郭東娘的名義,發出此回邀請,又笑道:“我聽說之后,仔細一想,倒是覺得十分妥當:你且看,裴家只你同謝處耘兩個在,俱是男子,同那沈姑娘年齡相近,實在不合住在同個院子里,倒不如來我家,東娘同她俱是女子,年歲相仿,正好作伴。”
郭安南說著說著,愈加覺得這實在是個好借口,便是拿回去同父親說,也不會被駁回來。
等到人住得進去,住長住短,還不是郭家說了算?
相處久了,也好摸一摸那沈念禾的底子,看看那沈家是個什么情況,如若當真瘦死駱駝比馬大,自己同父親去爭取,也更有底氣。
裴繼安見對面郭安南自說自話,當真是被氣得笑了,也懶得同他廢話,只道:“郭兄說笑了,既是郭姑娘想邀念禾做客,自然當由她自己出面相請,怎的要你來問我?實在不合規矩。至于去與不去,更不是我說了算了。”
又道:“況且裴家雖然不大,卻不止兩丁人,我在家中也插不上嘴——但凡沈妹妹的事情,全是嬸娘說了算,她雖然不是同齡,卻也是個女子,還是長輩,總不能不做理會。”
話說得倒是客氣,里頭的意思卻很清楚,簡直是明晃晃地把鄭氏抬出來罵人:瞎了你的狗眼,我只是死了丈夫,又不是變了性別,怎的裴家就只兩個男的在了?老娘不是人嗎?!
裴繼安說完之后,猶自不肯放過,又補了一句,提點道:“另有一事,念禾身份畢竟不同旁人,郭姑娘欲要尋個手帕交,自然無可厚非,她不入仕途,極少去管朝中事體,說出這等天真爛漫的話,可郭兄已然入官,沈家什么情況,想來不會不知罷?如若要請念禾去做長久客人,不如先問一問監司,再來決定才好。”
郭安南本就是一時沖動,本還以為十分妥當,此時被裴繼安一提,越想越覺得不太對勁,一時臉色都有些發白起來。
沈輕云的事情還未落定,朝中雖然好似不打算治罪,可他依舊是個燙手山芋,能不沾最好還是不要沾,更何況還有馮蕉這個不招今上待見的老相公在前頭。而郭家本來就已經很為宮中忌憚,甚至因為勢力太大,樹大根深,郭保吉都只能由武轉官,來得宣州了,怎好還去觸這個霉頭?
郭安南頭上滲出涔涔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