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輕云的女兒,馮蕉的外孫女,又有馮蕓那樣一個母親生養,怎么都不可能是等閑閨閣。
郭保吉低頭細細再看了一眼手中文書,果然居高臨下,所見尤為全面,所思、所行巧妙非常,然則與裴繼安那等大開大合的行事又有些微不同,果然女子心思細致,所想更為妥帖。
他想起前次去小公廳巡視,正好遇得那沈家女兒,相貌清麗,遠非常人所能及,果然不愧是沈輕云同馮蕓二人所出,應對、進退更是得宜。
雖是六親上頭差了那么許多,可換一個角度來看,卻也未必不好。
如果能給兒子娶這樣一個妻子,沈家已經再無關礙,雖然助不了力,卻也不會拖后腿。
眼下郭家一門如履薄冰,并不想火上澆油,只盼少出幺蛾子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能有這樣一個帶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應該能讓兒子耳濡目染,有所進益,即便不能,家有能干的賢妻,見得不妥,自也曉得規勸。
妻子同幕僚不同,也與屬官不同,相處親密,許多話也會更好說,實在不行,回府送信,也便宜得很。
唯一的問題,就是裴繼安了。
這念頭在郭保吉腦子里原只一閃而過,可等到一把捉住了細細思量,卻越想越覺得可行。
裴三雖是同自己說過要與那沈家女兒結親,卻也坦誠過乃是為了報父恩,還說如若沈輕云尚在,親事作廢,沈輕云不在,才由他自己求娶。
這樣的話剖解開來,其實就是一個意思:沈輕云尚在,沈家女兒自然身價倍增,能說更好親事,不必要找他這樣白身的落魄門第。沈輕云死了,沈家女兒不好嫁人,就由他去照顧。
當日聽的時候,郭保吉就感慨過,很是賞識其人仗義,眼下再來細思,倒是另尋出一條道路來。
郭家難道不比裴家好?
老大雖然性子有些弱,可正正經經的郭家嫡長子,又有自己做后盾,眼下已經是個有官人,再如何犯錯,也有家主兜底,拿出去一擺,普通人應當都曉得孰優孰劣,要選哪一個。
而對郭保吉而言,出身同才干擺在一處,他更重視才干。
與京城那許多世家女兒相比起來,沈家女兒雖然背景弱了一點,可她本人如果當真如同這一份文書中表現出來的那般聰慧,這一樁親事,就不算吃虧了。況且馮蕉、沈輕云當年還留有許多香火情,未必將來沒有用得上的那一日。
郭家娶了沈家女兒,在士林間地位、名望,想來必定會大漲。
至于剩下的裴繼安……
郭保吉把手中筆桿緩緩放下,抬頭看了一眼女兒。
“你近日一直同向北出入小公廳,想來對里頭多有了解,依你看,裴三此人如何?”
郭東娘只以為父親是看到長兄如此不堪,忍不住拿來比對,是以猶豫了一下,道:“爹,裴家三哥這般人品,萬里未必能挑得出一個,況且他自幼家變,所經所歷,尋常人二三十載未必經過,大哥一路平順,自然比他不上!”
語氣之中雖是維護郭安南,然則對裴繼安的賞慕之意,卻清晰可見。
郭保吉點了點頭,想了想,仿佛隨口一問,道:“見得你大哥如此,將來爹為你擇婿,你想要一個怎樣的?”
畢竟說的是自己婚事,郭東娘先還扭捏了一下,最后就直接道:“我要尋個大大方方,武藝出挑的!家世倒是其次,最好家里沒有那等亂七八糟的規矩!”
又道:“就算嫁了人,我也要自己做自己的主!”
郭保吉一下子就笑了起來,輕撫自己的胡須,仔細打量了一下女兒。
郭東娘正當年華,相貌雖然稱不上絕色,卻也面容姣好,她一身勁裝,腳踏皮靴,盡顯青春之美。
自己女兒,怎么看怎么順眼。
這樣一個品貌皆佳的,還有郭家做背景,那裴三擬要東山再起,除非眼瞎了,否則必不可能推拒罷!
只待經行論證之后,確認兩廂并無什么問題,自己一下子就能解決一雙兒女的婚事,縱然后頭還有無數焦頭爛額之事,郭保吉心中也略松了一口氣,他笑著夸道:“我郭家女兒,正當如此!”夸完之后,把桌上郭東娘帶來的文書一一收好,卻是起身吩咐道,“這沈家女兒很有幾分見識,你平日里同向北出入小公廳,得閑與她多來往一番,倒也不錯。”
語畢,攏起文書,已是徑直往外走了,剩得郭東娘一人站在桌邊,一顆心七上八下,也不曉得今次兄長會是得個什么結果。
郭保吉既起了心思,卻也不是那等冒昧的。
嫁娶之事,形如再生,男子娶了惡婦,一門家宅將要再無寧日,女子嫁了孬夫,一輩子再難翻身,有時候即便兩邊都是好的,和不到一起,也是一對怨偶。
兒女的婚事都沒有那樣著急,倒是圩田堤壩當真不能繼續再拖,他接連分派了好幾個人,先把沈念禾做的那一份東西發得下去,眾人研習一番,盡皆贊不絕口,有那眼睛尖利的,那文中口吻由高而下,還以為是郭保吉自己擬了叫人寫的,便不住夸這位主家高屋建瓴,看事看物入木三分,非尋常人所能及。
然則夸是夸得厲害,等郭保吉把長子召回來之后,下頭人照著答案抄了,分派去接任的人按那文書上所說略作刪改,一一行事,卻并不像料想中的那樣得用。
此時清池、宣縣進展俱是井然有序,一一并行,而建平縣依舊是吊在最后的那一個,拖延之態有所回轉,卻遠不如預期。
眼見京中再有來信,告知他天使只待幾日就要到,郭保吉心中甚是急切,再顧不得顏面,只好去找了裴繼安,叫他去接手建平縣事。
他此時留了個心眼,叫心腹跟在裴繼安身邊看他行事,果然只再等了幾日而已,建平縣中的人力、物力供給就跟了上來,再無從前拖后腿的態勢。
那心腹回來時把裴繼安行事一樁樁數得出來,然則同沈念禾當日文書上所寫,大同小異,甚至還不如她寫得細致妥帖。
見得自己手下照抄都抄不會,郭保吉實在狐疑,只手頭事多,半點騰不開,只好暫且記下,先由他去了。
果然京中來信不假,又過七八日,宣州城中忽然來了人,一下馬就匆匆奔得到郭保吉公廳處,只左看右看,全不見郭保吉。
邊上人就道:“監司去山上看圩田了。”
那人咬牙跺腳,只好同郭保吉的屬官道:“朝中來了天使,須臾就要到了!還請快些叫監司回來預備接旨。”
宣州圩田足有十數里,等到下頭人把郭保吉找回來,京中來使已經在小公廳處等了許久,茶都換了三四回。
他衣襟、褲腳處都是泥土,靴子上更是厚厚的一層泥,還濕漉漉的,此時進得門,見來者果然如同心中所說,是個熟面孔,心中一松,連忙上前道:“原來是辛都知!”
又道:“本官在外監工,未曾料到此時竟有圣旨,今次來得晚了,并非有心怠慢,還請恕罪!”
他一面說著,又一面苦笑地指了指自己身上,道:“這一身臟污,實在有失禮儀,待我去換一身就來接旨!”
被喚作辛都知的內侍官見得郭保吉如此作態,又怎會不知這是有意為之,只他有心要賣郭家一個面子,并無半點為難之色,反而極好說話地道:“監司為朝做事,如此辛苦,又何出此言?”
又嘆道:“下官奉皇命外出,也算見得不少外臣,卻少有似郭官人這般兢兢業業,滿心百姓的,所謂忠臣,莫過于此了!”
郭保吉留了這一身臟衣服、濕鞋子回來辛黃門面前晃悠,就是要給他看到自己如何一心辦差,眼見對方領會得當,還有心相捧的樣子,急忙連連推讓。
兩個一人夸,一人謙讓,俱是一團和氣,彼此都心照不宣。
等到郭保吉回得公廳當中,換了一身官服,又領著幾名官員出來,外頭早放好了香案、蒲團等物,眾人一一按禮排序上前跪下。
那辛都知原本滿臉都是笑,此時將圣旨捧出,卻是立時換了一副表情,整肅面孔,駢四儷六宣了一通旨意。
他站著操一口河間口音宣旨,雖然咬音奇怪,倒也不至于讓人聽不懂:那圣旨中乃是以天子名義,先斥責江南西路妄自修造圩田,將要引發旱澇水害,又責怪郭保吉不知進退深淺,勞民傷財云云,最后斥令江南西路監司停止此事。
下頭跪著的眾人越聽越緊張,到得后頭,如跪針氈,卻又不知當要如何回話,只好不約而同地瞧瞧抬頭看著最前面跪著的郭保吉,等他回應。
——辛辛苦苦這樣久,本想要建功立業,誰成想朝中先前明明已是下了旨意,此時卻要收回,本是功勞,眼下卻變成了罪過,誰人肯服氣?可不服氣又能怎么樣?
圣旨都下了,除卻依照行事,難道還有其余應對之法不成?
辛都知等到宣讀完畢,才把手中圣旨一揚。
郭保吉連忙起身來,卻是不去接那旨意,而是道:“好叫都知知曉,今次江南西路圩田已然修造完畢,堤壩也正在收尾當中,三縣十八處水柜也都進度過半,陛下距離甚遠,雖是英明,卻也有為奸人蒙騙之故,如若照著圣旨將一應事項全數停了,最后損失,不可估量……”
又道:“本官不敢欺瞞天使,如若都知不信,盡可跟隨我來,去看一看這漫野新田……”
辛都知嘆了一口氣,道:“還請郭官人不要做此為難了,我不過一個聽令辦差的,陛下發了旨,我也只是來頒旨而已。”
郭保吉卻是道:“還請都知回去,好生同陛下美言幾句,將此處情況一一道來,想來叫圣上得知眼下實情,必會收回成命!”
他口中說著,果然已是直直往外走,渾然當做辛都知手中的圣旨不存在一般,也不去接,也不叫旁人去接,還要把對方引得出去,邊走邊解介紹小公廳上下情況,又介紹沿途所見工程進度。
郭保吉倒是沒有騙人,他雖然略有夸大,但是這一個月來,即便遇得許多坎坷,得他日日在此處坐鎮以示重視,又有裴繼安等人統而籌之,小公廳上下一心,一萬多位民伕竭盡全力,三縣圩田已然成型,爬上山坡,自上而下眺望,新田塊壘分明,阡陌縱橫,可以想象如若播種成功,按時勞作,到得秋日時會是怎樣一個豐收場景。
“都知請看,堤壩就在荊山足下,由此處遠望,左邊那黑色方塊便是!”
郭保吉略略介紹一番,最后道:“還請都知回得京城,為宣州百姓請一回命。”
辛大朋雖是領了周弘殷的皇命而來,可他到底在宮中多年,又是天子身邊內侍,哪里會看不出來龍椅上而今坐著的這一位已經病入膏肓,未必有多久好活了。
他而今嘴巴上雖然千推萬拒,卻不敢說什么斬釘截鐵的重話,甚至對上郭保吉的態度都軟和的很,無非是擔心此時得罪了這一位,將來新皇上位,對方得勢,會對自己秋后算賬而已。
違抗圣命,拒不接旨,在外頭人聽來仿佛天大的事,做了就要砍頭一般,可辛大朋畢竟在朝中、后宮多年,見過不知多少位重臣做過,甚至在邊關打仗時,多的是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
此時管江南西路的是郭保吉,他又愿意一力承之,辛大朋也愿意給幾分面子。
他心中冷笑:我信你個鬼,你當老子是傻的不成?等我回宮,下次再有人領了旨來,少說也是一個月后的事情了,你這一出便是螞蟻搬家,圩田、堤壩也都全數修好了,天子同不同意,又有個屁用!
然而一開口,卻是道:“如若天家降罪……”
郭保吉應聲道:“本官自會擔責!”
從接到人,到將人送走,不過半天功夫而已,郭保吉卻是累得一身是汗。
好容易坐回了位子上,他正要著人把裴繼安叫來,外頭忽然有個郭府的仆從幾乎是從門口滾了進來,叫道:“監司!翔慶……翔慶有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