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006 人盡敵國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冠冕唐皇 | 衣冠正倫   作者:衣冠正倫  書名:冠冕唐皇  更新時間:2020-06-20
 
一首慈烏詩吟詠完畢,房間中久久沒有別的聲音。

上官婉兒從女史手中接過一份錄書,持卷細讀良久,特別是那一篇慈烏詩。她之所以能夠被收留禁中待詔聽用,很大一方面的原因也是詩文方面造詣不淺,賞鑒更是最基本的稟賦之一。

詩篇乍一入眼,上官婉兒眉梢便忍不住微微一顫,生出的第一個念頭則是懷疑。故太子李賢詩作雖然不多,但她也曾欣賞過幾篇,與眼前此篇很明顯是截然不同的文義風格。

當然這也不是不可解釋,際遇的變化,心境的流轉,都能造成文風的轉變。而李賢命運則更是跌宕,堂堂的大唐儲君成為被廢黜外貶幽禁庶人,際遇可謂云泥之判,由此文風漸改,洗去藻麗,遠于浮華,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拋開風格轉變,這首詩問題還是不小,因情而入,由物及人,可以看到前半篇都是平鋪緩進,平實且物情漸摯,但是當轉入人身上時,則就變得跳脫紊亂,反復牽強,頗有拼韻強成之嫌,至于尾句請封曾參,更可謂意旨大脫,獨成孤題,若是將之抹去,反而能夠促成詩意的完整。

當然,若從單純賞鑒的角度去品評這一首詩作,其實也是脫旨。

假定少年李守義所言都是真的,這一首詩的確故太子李賢傷感所作,那對尋常人而言由孝子悲物慚己傷情繼而為先賢正聲的牽強詩意,的確可以歸為天家家事,意旨非但不脫,反而有了一個跳升,因為這是實實在在能夠做到的事情。

上官婉兒反復低吟,思緒卻已經發散悠遠。

故太子李賢與太后母子積怨已是久遠故事,她雖然不夠資格涉事其中,但也曾經作為一個見證者,詩作后篇意旨的凌亂,更讓她不由得想起那個青春銳意的身影,在飽受挫敗之后心境的崩壞與凌亂,他的彷徨與掙扎仍然躍在紙上,終究還是不得不低頭,哀乞垂憐舐犢。

將紙卷輕掩,上官婉兒呵出一口氣息。這是一首入情之作,而所述之情又是人間乖戾,遠不同于尋常慈母孝子,推字觀情,若非本就身在其中,誰又能夠洞徹優劣?

她從心里已經認定了這應是李賢所作,因為無論前篇的平實,還是后篇的凌亂,那都是感觸之言,遠非李守義一個十幾歲的少年能夠閱歷經深。若是尋人代筆,若能有前篇的水準,便絕不會有后篇的情意浮亂。

但就算是有了這樣的認知,對于少年李守義是否真的魂游陰府、與其父歷遍寒暑,上官婉兒仍持保留態度,因為這實在太離奇。即便有詩篇為證,也不排除是李賢臨死之前口述子誦,留給兒輩乞活之用。

不過,上官婉兒態度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后對此看法如何。

無論此事當中多少離奇,有了之前醫官、宮婢的證詞,再加上太醫署醫博士的作證,如今又有了少年李守義口述故太子李賢遺作,這已經形成一個完整的事情脈絡。至于當中亂力怪神的玄奇,那不是凡人能夠審斷清楚的領域。

所以搜證進行到這一步,上官婉兒已經可以返回上陽宮復命了。

她也不愿再長時間的面對永安王,少年雖然看上去柔弱無害,但卻讓她有種心悸危險的感覺,這或者只是身為女人一種說不清楚的直覺,但也足以讓她對少年李守義敬而遠之。

只是在起身告辭,見到李守義一如此前送出那位沈博士一樣姿態時,上官婉兒還是忍不住心中一動,趁著女史們不曾注意之際,對李守義低語道:“但得先王遺篇,余者無需多言。”

李潼聽到這話,明顯的愣了一愣,實在沒想到上官婉兒居然會主動提醒自己。但不待他有所回應,上官婉兒已經疾行而出。

上官婉兒一行人離開之后,便再也沒有別人來到此處。院舍外是當直的宿衛標立,院舍內則仍留有四名宮婢,應該是留此照顧李潼的起居。看來,在太后武則天還沒有做出裁斷之前,李潼是一直要住在這陰森森的五殿后舍了。

這會兒,天色已經完全黯淡下來,特別此間被五殿巨大陰影所覆蓋,遠比旁處要更加幽暗得多。李潼站在廊下,看著前方大殿黑洞洞的龐大輪廓,據說高宗李治生前常幸此殿治事,大概當時他是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孫有一日會被拘在殿后任人凌辱宰殺。

但也不得不說,就算李治有所預見,依照他苦戀權柄而又病魔纏身的狀態,他也更愿意信任風雨同舟、一路走來的妻子與政治伙伴武則天,而不會相信作為繼承人的太子李賢。

畢竟妻子權威仍然來自于他,兒子則是大唐帝國法定的繼承人。遠的不提,他爸爸李世民如何上位,李治心里就清楚得很。所以李治對于兒子尤其是太子的防備,其實是遠遠大于對妻子的,妻子了不起成為下一個呂后,兒子要是鬧起來,那就是大唐的新君!

從這一點來說,李氏宗親于武周一朝前后所承受的苦難,李治是要承擔相當一部分責任。但用比較冷酷的角度來說,就算武則天之后跳反篡唐超出了李治的預計,但后續事態發展其實又回到了他所預設的軌道上來。

他的妻子武則天可以說是他一手調教出來,公器推而共享,稍作放飛脫軌之后,仍然還是完成了大唐帝國的延續傳承。但這稍微的脫軌,當中多少血淚凄楚,那就是具體的人事自受,根本不在天皇心懷之內。

如今的李潼,不幸成為苦難的具體承受者,所以無論他現在能否代入少年李守義的立場,對于那個名義上的爺爺李治,真的是難有什么好感。這死鬼害苦了他,養成一個權力猛獸,自己拍拍屁股跑乾陵喂螞蟻了,不管身后巨浪滔天。

“大、大王請進餐……”

一名宮婢垂首趨行,站在距離李潼還有丈余外的位置上怯聲說道,臉上的憂恐根本就掩飾不住。

李潼見狀不免一樂,果然人的快樂泰半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明顯這個宮婢對他這個死而復生的妖人驚悸有加,根本不敢靠近過來。

他轉身往房門內行去,看到宮婢碎步小退,后背已經抵在了門欄上,突然翻眼吐舌做了一個鬼臉,那宮婢頓時驚得捂臉尖叫起來。而其他三名還在房中做事的宮婢在聞聲后,也都驚得身軀一抖,或沖進房間角落,或鉆入了屏風后。

“我是人非鬼,和你們一樣的血肉之軀,也不是喜歡生啖血食的惡靈。你們要是還懼怕,也不必在這里,退下歇息去吧。”

李潼雖然苦悶,也不會惡趣味到驚嚇這些宮婢,他只是不喜歡這么被人貼身監望,既然這幾個宮婢也嚇得不得了,也實在不必彼此勉強。但他也明白,要是直接驅退,還不知又會引出什么閑話雜舌。

果然,在聽到這話后,那幾個宮婢都如蒙大赦,也顧不得失禮不失禮,魚貫行出,轉向院舍中另一處房間后便閉門不出了。

房間里一盞宮燈,兩處明燭,擺在不同的位置上,飲食則是兩名值宿的羽林軍士送進來。按照少年李守義的記憶,這應該屬于額外的加餐,以往則是入夜不食,而且餐食較之往常似乎也更顯豐富,這大概是上官婉兒離開前的交代吧。

正常人的思路,逢此變故,肯定是無心進食,但李潼也算是有幾分認命,且過當下吧。據他的了解,少年李守義是在昨天早上便病亡,此前飲食肯定也是馬馬虎虎,李潼醒來后也只是吃了一點宮人遺留的食物聊作充饑,這會兒也的確餓了。

餐食種類不少,一部分已經被宮婢擺在了食幾上,還有一些則仍羅列在箱籠中。

擺在最中間是一份蒸鵝,表皮油光透亮,居然還抹著麥芽糖,不知是怎么樣的神仙口味。幾張胡餅腹囊鼓鼓摞在一起,烘烤得表皮炸花,露出里面香氣濃郁的羊肉餡,應該就是較之胡餅更高一級的吃食古樓子。

唐人吃馕那可真是上下風行,朝野僉載有武周時期張衡,熬到四品再加一階,已經將要成為三品紫裝大佬,路上見到胡餅新熟,買了一張騎在馬上邊走邊吃,結果被御史彈奏,就這么丟了官。吃貨的悲哀,這張胡餅也是貴得很。

當然也是因為這個張衡起點太低,令史出身,即就是縣令的屬吏,這屬于流外出身,在官場上本就受到歧視,升遷也要更加困難。

故紙閑說,與眼前活生生的事物聯系起來,給人以非常奇妙的感受。

如果不是自己這個新的身份太危險尷尬,李潼大概也會更加享受這一次唐穿之旅。唐人飲食或者說宮廷膳食,盡管只是日常餐飲,也是有所保證的。

主食里還有一盆面片湯,又稱湯餅或馎饦。唐人豪邁也體現在餐具應用上,一盆、不是一碗,淺口大腹,內盛雞絲香湯,面色碧綠,入口清爽勁道,似乎添加了一些草木汁液的佐料,應該是煮熟之后又用井水鎮過,類似冷面的吃法,也的確還有一個別稱叫做冷淘。

這一份餐食也讓李潼意識到眼下的時令在盛夏,他身上還穿著略顯厚重的袴褶,此前并不覺得悶熱,眼下意識到之后,才感覺到衣內早已經被汗水浸透,可見從醒來一直到現在,他的精神一直是緊繃著,絲毫不敢松懈,就連如此明顯的悶熱不適都沒有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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