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冕唐皇  0023 情新因意勝

類別: 歷史 | 兩晉隋唐 | 冠冕唐皇 | 衣冠正倫   作者:衣冠正倫  書名:冠冕唐皇  更新時間:2020-06-20
 
李潼信手寫來的這首絕句名為雨晴,是晚唐詩人王駕的作品。

王駕其人其詩,在后世都沒有什么太大的名氣,但并不意味著其人就沒有水準。有唐一代,詩文名家數不勝數,被那些璀璨光輝所埋沒的同樣不在少數。

二十四詩品作者司空圖,稱贊王駕長于思與境偕,這一首雨晴便是代表作。這首詩以花為眼,以雨為變,生動寫出雨打殘花、蜂蝶棄顧的晚春園景,那種遺憾與可惜躍然字間。

李潼有感而發,寫出王駕這一首詩作,除了扣合衰敗園景的主題之外,還有一層感觸那就是詩中所暗含人情冷暖的薄譏,有感而發。

以花喻人,蜂蝶便是熙熙攘攘的人情,他是一朵晚春殘花,雨打凋零,人情過而不顧,如蜂蝶翩然飛去,或許是懷疑別人仍有繁花勝景。

但其實時局動蕩,風雨飄搖,百花凋零是時令所致,人皆困此,美景難再,正如上官婉兒戲言,夏蟬聲噪,鄰家也無春色。換一個說法那就是武周代唐已經是天時隨播,時局中人莫能外都要受此影響。

文學作品之所以長久擁有生命力,在于那種能夠普遍代入的情境。讀詩詠詞,言雖古人,但感觸卻產生于每個人自己的內心,詩作或有優劣的分別,但人的感受還是普遍平等的,沒有高低之判。

上官婉兒評價這首詩形意仍散,李潼心里并不認同,但之所以不爭辯,大抵還是出于一種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想法。

唐詩作為一個整體的概念為人所知,內里又可細分許多門類,比如年代上的初盛中晚唐,派別上的宮體、邊塞、田園等等,形式上的古詩、律詩、絕句等。

唐詩還有一個特點,那就是日常唱和交際的詩作占了很大的比重,一人立題立韻為首唱,其他人應和作詩。奉皇帝之命作詩稱為應詔,武后履極之后因避諱其名“曌”而稱應制,太子、皇后之命稱應令,諸王之命則稱應教。至于普通人,那就是和了。

上官婉兒認為這一首雨晴詩形散失工,李潼并不感到意外。初唐時期宮體詩仍占主流,上官婉兒的祖父上官儀便是初唐宮體應制詩的翹楚,其人詩作甚至被命名為上官體,是唐詩中第一個以人的姓氏所命名的詩歌風格,可見其人當時影響之大。

雖然上官婉兒還在襁褓之中,她的祖父上官儀便被武則天干掉,但上官體的影響仍然極大。家里有這樣一位文豪長輩,上官婉兒人生經歷又主要集中在禁宮之中,其審美意趣傾向于此并不意外。

上官體作為宮體詩中的翹楚代表,也將宮體詩注重雅致、形工、辭藻等特點發揮到極致。基于對形式美的追求,上官儀總結六朝詩歌對偶,提出六對、八對的概念,又為律詩的最終成型做出了不小的貢獻。

但若講到上官儀詩作的藝術生命力,也有一個很淺顯的評判標準,后世有多少人能背誦他的詩?

上官婉兒在后世以才名著稱,特別在中宗一朝更號稱稱量天下詩才,但見識上帶來的局限性仍然不可忽略。

特別對于領略大唐詩歌盛況全貌的李潼而言,那真是要不客氣的說一句,你和你的爺爺、包括你所稱量的宋之問、沈佺期之流,全都是小弟弟!

多了一千三百多年的見識不是白給的,不想跟你爭辯,是怕你接不住。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文抄詩萬篇,你說氣不氣人?

上官婉兒并不知李潼心中已經將之歸為小弟弟一類,她是真的喜歡這一首詩中情景交融的趣致,但也真的可惜字語淺白近陋、失于對稱、平仄逆聲的缺點。

不過這倒也符合永安王的情況,身為故太子李賢的兒子,才情肯定是有的,但本身卻又乏于系統的培養訓練,以至于才情洶涌、落筆失言,佳作難出。

至于此前經由她手轉呈太后的那一首慈烏詩,上官婉兒本身也不認為是李潼所作。

她倒是想借著點評這一首詩作之際,向永安王講述一些作詩的技巧,以便日后情有所感,能夠寫出言工意整的雅致之作。不必強求才名驚艷,聯絕之內吟卜韻辭,有這樣一樁愛好,也能稍微排遣一下幽禁的苦悶。

上官婉兒便講起這首詩中失工失粘的情況,但很快便發現李潼有些心不在焉,很快便意識到少年偶得佳句,難免沾沾自喜,希望能從旁人口中聽到夸獎,對于錯誤的指正多少會有抵觸。自己少年學詩的時候,偶爾也會有這種要強的性情。

于是上官婉兒便也不再多作厭聲擾人,轉移話題講起朝廷詔贈曾參太子太保,并配享孔廟的殊榮。

李潼聽到這話,眸子頓時一亮。他跟曾參不熟,其人哀榮如何本來與他也沒有太大的關系。但是,他日前所進慈烏詩便有“請君封曾參”之語,眼下上官婉兒講起朝廷果然封贈,彼此間自然是有關系的。

曾參哀榮高低與否,自然包庇不了眼下的李潼。但這件事卻是一個信號,表示這一首慈烏詩的確有了回響,而且不再只局限于禁宮之內,已經延伸到了外廷中。

武則天是一個封神狂魔,其所封授山水神明力度可以說是僅次于封神演義中的姜子牙。姜子牙還只是周朝一個高級打工仔,武則天自己卻是老板要開創新周,看似泛濫無度的神鬼封賞,每一樁都有著具體的政治意圖。

曾參因孝義而獲封贈,李潼不知道這件事背后武則天與李旦這對母子有著什么樣的交流,上官婉兒肯定也不會告訴他,但大概也能想到,無非是憑此敲打李旦,告誡他要恪守孝道,不要違逆母意。

如此一來,李潼一家人安全上自然更有保障,因為武則天需要用他們一家人去警示李旦。如果他們一家人還會繼續遭殃,李旦看在眼里,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左右都不得好死,那還忍個屁?拼了吧,拼個魚死網破!

當然,實際上邏輯也沒有那么嚴重。但李潼一家也的確因此,在武則天看來不再只是可有可無的閑雜人等,而是已經有了那么一點價值的棋子。政治人物利弊取舍分明,只要他們存在所帶來的隱患沒有超過能提供的價值,活命不難。

李潼也明白,這一點所謂的價值并不能維系長久。特別在武則天正式完成代唐革命之后,李旦自己都失去皇帝名位成為一個尷尬的皇嗣,他們一家自然也就沒有了繼續給予李旦警示的價值,會再次淪為可有可無的角色,所以仍然需要保持謹慎。

不過,李潼覺得慈烏詩仍然還有持續發酵、可以繼續挖掘的價值。

母慈子孝是一個永恒的人倫話題,也是武則天以母奪子的一個道德污點,慈烏詩的存在能夠很好的粉飾這一污點,這也是李潼選擇杜撰此詩的原因之一。

當然會否被用到,這又不是他能決定的事情,無非給自己留一點聊有可望的可能。

眼下的他并無弄巧大勢的資格,也只能在小處下手,通過那不斷的回響來獲取一點微不足道的扭轉與改善。

上官婉兒在亭中逗留小半個時辰,之后便起身告辭,李潼又將她禮送出門,轉回頭來又忍不住思忖自己還能在何處化被動為主動。

禁宮之內因在神皇光輝籠罩庇佑之下,尚可保持安穩。

但垂拱四年注定是動蕩不安的一年,譬如年初太后便下令毀掉修筑不久、已經是非常華美壯觀的乾元殿而以其地起筑明堂,半年時間過去了,明堂框架初成,望去已經頗有凌人威態。

宮苑之外,祥瑞頻生,洛水出寶圖,汜水出瑞石,祥瑞種種,品類繁多,一副圣人臨世、天地嘉賀的喜樂氛圍。

而在光鮮的另一面,則是酷吏大興,朝野告密成風,則天門外銅匭晝夜滿盈。以周興等人為首的酷吏們大肆構陷,冤獄頻生,朝堂上下充斥著一股暴戾、惶恐的氛圍。凡所涉事,無論士庶俱都難以幸免,動輒抄家滅族。

譬如前宰相郝處俊之孫、太子通事舍人郝象賢,為仆人誣告謀反,被周興系捕審問,很快便被定罪族誅。郝象賢臨刑之前對太后破口大罵,并披露諸多禁宮隱惡。太后下令肢解其尸,并將其父祖剖棺毀尸以泄憤。自此之后,凡罪人受刑俱以木丸塞口。

作為御前待詔女官,上官婉兒雖然不受外廷風波牽連,但是身在這樣的氛圍中,又有身為女人和詩人的雙重敏感,再加上自己本身也是罪戶之后,內心里也是雜念叢生,心有余悸。日常繁忙之外,偶或品吟詩文佳篇,以詩趣舒緩沉重的心情。

自永安王處所觀雨晴詩,近來常常在上官婉兒心頭浮起,雖然在她看來,這一首詩無論在哪方面而言都稱不上佳作,但卻自有一股趣致盎然、生動活潑,每每吟詠起來,似乎自己便離開案牘雜陳的直堂,又回到那一個園景凄涼的小院,與那神貌俊秀的少年一同惋惜風雨無情、令時難挽。

但越是如此,上官婉兒就越發可惜于這一首詩的淺白簡陋,粗糙失工。偶或提筆寫在紙上,以自己的文學素養去雕琢修補,希望這首小詩能夠工意兩全,雅體韻足,成為真正值得吟詠賞析的佳作。

“花間蕊、葉里花,意雖回轉,辭卻失回文對意……”

情新因意勝,意勝逐情新,把相同的字句通過位置的調換來產生意趣,這是她祖父上官儀所歸納“八對”之中的回文對。上官婉兒淺吟片刻,便提筆修改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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