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曲都是新的,李潼自然要多檢查幾遍,才確定是否錄入內教坊曲目籍卷中并安排伶人練習傳唱。
天仙子原調律如何,李潼壓根就不知道。但在聽過康多寶等人依照辭韻編成的新曲,只覺得凄婉動聽,非常悅耳,很滿意。如此他也算是提攜后進,后世李德裕便不用再為這個勞神了,可以專心的吃羊斗牛。
曲子雖然很動聽,但是對于他的辭,李潼覺得還是再檢查檢查比較保險。這一檢查,果然又抓出了兩條蟲。
這一首天仙子整體上也不晦澀,淺白妙思,用典不多,雖然感情上有種年華空逝的失落、有對未來的悵惘,但跟李潼自身際遇結合,大體上也沒有太跳:我穿越半年多,至今只能在禁宮大內里打轉,我不惆悵嗎?
而且時下曲子詞俚俗詩余,賞鑒審美方面遠比詩要寬松得多。否則周興那些家伙,光抓那些偷聽偷唱武媚娘的人都忙不過來,正經工作還能展開?
這首詞需要注意的,有兩個詩象的典故,“臨晚鏡,傷流景”中的流景,是化用武平一詩妾薄命“流景一何速,年華不可追”。一個是“明日落紅應滿徑”中的落紅,化用戴叔倫“落紅亂逐東流水,一點芳心為君死”。
至于李潼為什么能記得這么清楚,除了詩詞之趣,自然也是出于對張先這位老先生的仰慕,內心里也希望自己未來同樣能老當益壯,做一做一樹梨花壓海棠的壯舉。所以對張先的作品,他還是有過比較細致的了解。
這兩個問題,其實都不大,無非前人詩寫過,但就算沒有前人的鋪墊,放在這一首詞中也不是不能理解。
但想了想之后,李潼決定稍后還是把這兩首詩也抄出來。畢竟這詩象意境很美,只用在一首曲子詞中還是有些浪費,眼下曲子詞文學上地位不高,也不會有人仔細品味。
一旦專注于事,他的事業心還是很重的,事成于儉而毀于奢,大手大腳、沒有算計是混不長的。
不過這么一思索,李潼倒是又想起一些別的事情,就是寫出“流景一何速”的武平一。
武氏名人本就不多,集中爆發在武周一朝,這個武平一也的確就是武則天的娘家親戚,是潁川王武載德的兒子。
武氏一族惡名昭著,無需多言。但正如李潼覺得唐書記載他六十多個侄子侄女沒一個好貨是抹黑,真要硬挑武家有沒有好人,武載德倒是算一個。說他多好也不盡然,主要還是邊緣化,記載少,不像武承嗣、武三思那么跳。
武平一是武載德的兒子,但相對而言,他另一個身份更有名一些,那就是中唐宰相武元衡的爺爺。
要在武周一朝混,想要完全不跟武家人往來也是不可能的。但李潼是真的不太樂意跟武承嗣之流打交道,當然人家也看不上他。那么,被邊緣化、惡名不太彰顯的武載德,倒是一個比較適合的交流對象。
武平一年紀比自己小了幾歲,是中宗一朝比較知名的一個文學詞臣,未來大可詩文唱和、交流一下。他要是完全不跟武家人打交道,落在武則天眼里只怕也不好。只是不大看得起武承嗣之流而已,這也沒啥好說的,武則天自己都不太看得上。
只是為了活命而已,你就算逼我吃屎也得有個限度吧,逼急了等我名滿天下,寫臭你娘家滿門上下,讓你禁都禁不住,跟武媚娘一起唱!死了都要唱,你還考慮傳武還是傳李,傳個屁!
這一番遐想,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大半個時辰,眼見天色已經到了正午,李潼胡辣茶都喝了一大壺,前往傳喚康多寶等樂工的米白珠還是不見蹤跡。
趁著出門放水之際,李潼踱步走進直堂,太樂署派駐的樂正并不在此,但宦官楊緒倒是待在這里。眼見永安王行入,楊緒神色略有躲閃之意,但還是連忙站起來,趨行至前躬身道:“大王可有遣令需用?”
李潼對內教坊這些勢利眼乏甚好感,聞言后只是冷哼一聲,說道:“日常慣用康部頭等人,怎么遲遲不見?”
楊緒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但還是脫不了內官慣有的狡黠,他故作姿態張望門外無人,這才小意虛攙李潼袍角低語道:“請大王移步入內,容奴細稟。”
李潼依言步入,而后便聽楊緒細語道:“大王有所不知,署中今早另遣判司入直坊事,原樂正已經被召回署中……”
言外之意,今天的不同待遇正是那個新來直事的樂官作梗。這太監雖然說的不多,但眉眼間卻充滿了挑撥之意。
對于這種小人心腸,李潼真是充滿反感,狐假虎威的借勢去達成自己的目的,借到了也不會感激,只當人是啥也不懂的愣頭青,只會覺得自己心計高明。但若借不到,就會覺得人空架子,啥也不是。
咦?怎么像在形容他自己?
他晃晃腦袋,甩開這一錯覺,板起臉來怒聲道:“坊中雜務,何必道我!你既在此,速去將我慣用幾人喚來,速去速回,不要耽誤了我的事情。”
誰知道那樂官什么來頭,會不會是丘神勣專門安排進來刁難自己,要是不給面子多尷尬。
這太監要利用他,他就先用這太監去趟雷,驗驗對方成色,要是把人送來,或許是他疑神疑鬼。要是把人扣住不送……他就等薛懷義來了再說。
對了,話說回來,這都快過正午了,薛懷義怎么也不見人影?
“阿嚏!”
有的人真是不禁念叨,李潼這里剛在想,門外響起噴嚏聲,轉頭便看見換了一身大紅僧衣的薛懷義頂著锃亮大腦袋走進來。
“王已經來了?讓你久候,失禮了。”
薛懷義抬手抹一把將要滴落的鼻涕水,嗓子帶著很明顯的鼻音:“偶感風寒,起床晚了。本來不想出行,想到與王還有前約,還是趕來,卻已經到了日中。”
李潼聽到這話,不免有幾分刮目相看,真是沒想到這個家伙居然如此誠信、遵守約定。
那是他不知道這和尚之所以風寒,是因為昨晚打他小報告惹厭武則天,大半夜被趕出來凍的。
“卑、卑職……奴這便前往,這便前……請薛師上座,請大王上座……”
宦官楊緒這會兒徹底沒有了再撩撥生事的打算,先是奔出幾步,轉又行回,一副手忙腳亂的樣子。
“去哪?”
薛懷義順手將鼻涕抹在楊緒衣袍上,并有些嫌棄的甩了甩手,似乎對方渾身上下都是臟的,好像他自己純潔無瑕。
“小事一樁,今日坊里直案更替,許是事務雜亂,樂工還未傳至。”
李潼一臉不在意的隨口說道,并對楊緒擺擺手:“速去。”
薛懷義聞言后,臉色卻陡然一變,語氣不善道:“同去,倒要看看,何者樂官,敢誤我與大王觀戲!”
說話間,他便大搖大擺轉身往門外行去,緋紅僧衣飄飄蕩蕩,像極了一個剛剛出鍋的大螃蟹。
李潼疾行幾步便也跟隨上去,然后才發現薛懷義出行挺簡樸,居然又是一個人、沒有隨從,遠不像太平公主那樣前呼后擁,似有幾分返璞歸真味道。
當然他是不知道,右肅政大夫李昭德此前不久彈劾薛懷義擁從甚眾、出入宮禁,難防不測,以至于薛懷義被武則天敲打一番,剛剛收斂不久。
此前還打算煽動永安王的太監楊緒見狀,臉色變幻不定,不知是驚是喜,提起袍角、碎步小跑追了上去,并用尖利的嗓子呵斥宮役:“眼睛瞎了?不見薛師與大王入坊召樂?還不快著判事速速來迎!”
宮役聞言,不敢怠慢,一溜煙便往西北坊區排演歌舞的區域跑去。
李潼與薛懷義這里走出不過百十丈,對面便有一大群人匆匆向此行來,最頭里是一個青袍、幞頭的樂官,奔跑速度太快,以至于胡須都飄進了嘴里,邊跑邊呸呸吐出。
“卑職……”
那樂官沖到近前,剛待開口自陳,卻見一朵紅云飛起,薛懷義助跑騰空,抬腿一腳便將他撂翻在地,落地后口中更大喝道:“狗奴,哪里來的膽量,敢怠慢我與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