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即將飛黃騰達的傅游藝,李潼也不敢過于禮慢,更何況對方眼下還是名副其實的父母官。
“收拾收拾,處理干凈,伺機再傳聲訊。”
李潼站起身來,對田大生說道,而后便率著楊思勖并幾名府吏直出王邸。
王府門前,站立著幾十名短褐力役,府吏道是都為傅游藝領來。李潼聞言后便微微皺眉,有些懷疑老家伙此番來訪的意圖。
王府中堂里,長史劉幽求正在接待身穿官袍的傅游藝。經過此前那番剖心交流,眼下的他已經被少王引為心腹,此前以《街使曲》離間金吾衛將士,正是其人手筆。
眼見河東王行入府中,劉幽求先作告罪,然后匆匆行出,他迎向大王,背對著隨后行出的傅游藝對大王稍作口型“祥瑞”。
李潼見狀微微頷首,心中雖有思緒,但仍是不動聲色的走向傅游藝,抬手笑語道:“野居治下,府君有事只需署吏走告,何須頻勞主簿往來。”
“王朝賜祿,恭在行走,若連這點行勞都省減,哪敢再稱俯仰無愧。”
傅游藝先是拱手為禮,而后捻須躬身。
李潼打量一下這老者,唇上短須精修,頜下山羊須尖長筆直,面相清癯儒雅,雖然已經一把年紀,但臉色仍有紅潤,兩眼也不見渾濁,盡管身披著綠袍蛤蟆皮且態度恭謹有禮,明明姿態應該是很卑微諂媚,但卻給人一種頗有品格的印象。
這么一品評,李潼也不得不感慨,人的形象真的很重要,雖然一樣的利祿熏心,但傅游藝如果一副尖酸猥瑣、面目可憎的長相,就算再怎么阿諛逢迎,只怕也未必能那么短時間內就接連升官以至于榮登相位。
雖然武周一朝,宰相實在是高危職業,比如眼前傅游藝包括他府內這幾位,基本上是做得早、栽得早這種節奏,除了正途出身的張嘉貞之外,幾乎沒有善終。但即便是這樣,宰相也不是誰想做就能做的。
之后眾人返回中堂,各自落座,傅游藝先用幾句問候起居暖場,然后很快便張嘴笑道:“圣母臨人,國運永昌。不說大王這種血嗣親近所享恩眷深厚,就連卑職此種下品卑流都深感生于此世的安樂,豐澤瑞時,眾沐泰和……”
李潼口中笑應,心里卻忍不住腹誹起來:拍馬屁你到我家來干啥?哪只狗眼看見我恩眷深厚?老子被堵得坊門都不敢輕出!
“洛水出瑞圖,可知天人有感應。所謂兆發靈心,事符嘉運,祥運綿長,超于千里,神道啟發,必不孤示。卑職謬居樞近,常感天恩浩大,欲表心跡忠誠……”
傅游藝張嘴便是侃侃而談,神情很是激動,以至于手舞足蹈。
李潼坐在席中,瞪大眼看他表演,老家伙心態這是有點崩啊。
這么長一段艱深晦澀的話,無非在表達一個意思,天地之間那么多祥瑞涌出,憑啥我就不能發現一兩個獻上去?洛水出了寶圖這么大一個祥瑞,肯定還有別的,老子一定得找出來,誰都別攔我!
為啥發現不了祥瑞?因為你笨唄!
獻祥瑞這種事,比的哪里是有沒有運氣遇得到,拼的全是創造力。
按照《符瑞志》的說法,河圖洛書那都是最高級別的祥瑞,你當蹲洛水邊上游泳撒尿、低頭就能撿到?這都內定的,想唱就唱是可以,但冠軍不是你。
比如垂拱初年,兵部侍郎姚璹因堂弟參與徐敬業叛亂而被貶到桂州,官都不做了直接跑去山里寫生,遍查山川草木只要名字里有“武”的,統統作為承應國姓而上奏,沒多久就被召回中央擔任吏部侍郎,日后更是兩度拜相。
“卑職自負,忠誠不弱于人,久來深索治中,但卻少有瑞跡擴出。一人榮寵與否尚在其次,但是瑞澤天下,何以獨薄合宮?近來窮思,稍有一悟,圣德合于無象,感現之瑞不一,絕非俗法能夠追得!”
傅游藝講到這里,便抬眼望著少王,一臉熱切道:“卑職等俗跡浸深,不能通靈感化。但大王卻久處軒閣,高居絳室,起居身左,豈無瑞氣縈繞追隨?因是斗膽請求,準許卑職淺入居舍,辨查諸跡……”
“這、這……”
饒是李潼覺得自己思路很開闊,應變能力不錯,可是在聽到傅游藝的請求后,也有些傻眼:你在治內坊間找不到祥瑞,所以來抄我家?是你有病還是我有病?
他眉頭微皺,抬眼望著傅游藝,見其神情滿是殷切期待,心中卻頗有狐疑。
這老家伙權欲熾熱,有一顆瘋狂的跪舔之心是肯定的,但若說登門只是為了求索祥瑞之物而變得有些神經,李潼是不怎么信。
你就算再怎么醉心權勢,基本的人情世故懂不懂?不說那些有的沒的,如果我家里有祥瑞,就我跟我奶奶關系,用得著你一個外人來搜索進獻?
這么一想,李潼心中更生警兆,這傅游藝怕是來者不善啊。
祥瑞這種東西,本就玄虛飄渺,怎么說都可以。
如果今天讓傅游藝進門,找到的祥瑞那就要問一句,少王為何藏匿不獻?但若是找不到,天下那么多不相干的人都頻有瑞物進獻,你們幾個天孫反而沒有這種感應之心,你奶奶白疼你了!
心中思緒轉動,李潼臉色也漸漸冷了下來,就這么凝望著傅游藝一言不發。老頭被他瞧得有些神色僵硬,臉色也變得游移起來。
李潼拿不準今次登門作此非分之情,是這老頭自己的主意,還是背后有人驅使。不過在這傅游藝身上,倒是深刻感受到什么叫做趨炎附勢。
此前他身邊有薛懷義撐腰,這老小子登門態度和藹,特別在其職責內有關田邑之事也不乏關照,讓李潼對他印象還不錯。
可是現在薛懷義率軍出征,丘神勣又咄咄逼人的指派金吾衛將居坊團團包圍,出入盤查。
這個傅游藝能在畿內赤縣擔任主簿,哪怕官職不高,怕也有不少消息渠道,眼見如此,膽氣漸肥,便敢登門來作刁難。甚至不排除這個老小子就是丘神勣指派登門的,畢竟金吾衛戈士闖門太敏感。
“主簿知不知此為何物?”
沉默了好一會兒,李潼才垂首摸起腰際懸掛著的永昌玉幣對傅游藝展示道。
“此為、此為永昌瑞幣……”
傅游藝見少王神情已有不悅,清癯老臉也隱有扭曲,小聲回答道。
李潼聞言后便嘴角一翹,自席中站起來慢慢踱步行至傅游藝席前,傅游藝見狀便也連忙起身,卻被李潼抬手虛按,之后楊思勖更邁步上前,大手壓住這老者兩肩將他按回席中。
傅游藝見少王越來越逼近,肩上又有大力按壓,神情不免惶恐:“大、大王……”
“那么主簿知不知王邸舊主何人?”
李潼行進走到傅游藝身側,俯身問道。
“是、是江安王舊邸……”
傅游藝額頭已有冷汗隱現,身軀擰動卻掙不脫楊思勖的大力按壓,頹坐在席顫聲道:“大、大王請息怒,卑職絕無、絕無……”
“我出閣入坊未久,居此兇邸,非此瑞物鎮身,起臥尚且不安。你今日登門,問此邸中可有瑞應,那么你覺得有沒有?”
李潼一邊說著,一邊拿起桌上的瓷杯,抬手扯掉其人幞頭,瓷杯劈手砸在他的額頭,傅游藝捂頭慘叫,仰身后跌,指縫間已經有血水流淌出來,口中更是發出殺豬般嚎叫:“我、我是合宮主簿,朝廷命官……大王怎敢、求大王勿害……”
李潼抬手示意楊思勖將傅游藝拎起來,拍掉其人捂頭的手臂:“圣母臨人,不獨只是澤被蒼生,也要滌蕩世間污濁。我倒想請問主簿,如此兇邸,能有瑞物感現?或者你覺得這邸舍舊主有什么德業宜家,罪情存冤?”
“我無、沒有……沒有,卑職萬不敢作此想,只是、只是……求大王恕罪,卑職斗膽冒犯,實在……”
傅游藝被楊思勖兩手輕巧拎起,身軀搖擺掙扎,頭頂涌出的血水更將前頂頭發浸透,且已經蔓延到了前額,望去很是凄慘。
“該謝你這一身官衣,否則今日如此妄請,哪怕罪犯虐殺,我都要把你撕裂堂上!”
李潼示意楊思勖再將傅游藝按回席中,然后才又逼問道:“誰人使你登門忤我?”
傅游藝支支吾吾,一臉驚恐,片刻后更是深跪在席,顫聲道:“卑、卑職愚昧,實在無有加害之心……只、只是位卑言輕,欲獻奇功,今日登第,盼能脅迫……求請大王附言助聲、這、這也是為大王謀于安生啊!”
“就這?”
李潼聽到這話,有些不相信,不是他危機感太強,畢竟金吾衛軍士還在坊外堵著呢。
但幾番逼問之下,傅游藝仍是這番說辭,且也能自成邏輯,他幾次越級上書但卻不得回應,投書于納言武承嗣也全無回應。自覺得前途暗淡,便想裹挾少王并言符瑞。
今次登門訪求瑞物,聽其所言也確如李潼所想,無論搜不搜得到,他都打算將少王脅迫、綁上他的戰車。
問了好多遍也問不出更多內容,看著捧住頭頂傷口不斷呻吟的傅游藝,李潼不免有些犯愁,揍都揍了,要不然真的挖坑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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