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出場方式,李潼真是討厭,小樣挺大譜兒,把我當什么?
不過很快,李潼就知道了,跟對方相比,自己這個破郡王還真就啥也不是,加上李守禮這個嗣雍王也不行。
雜亂腳步聲中,首先趨行入廳的乃是剛才離開的宦官楊緒。那皮肉耷拉的慘白臉皮略顯潮紅,入廳后直沖李潼與李守禮座席前,拱手便急促道:“公主殿下駕臨,請大王……”
公主?還殿下?
聽到對方這稱呼,李潼心中已是一突,拉了拉仍舊有些茫然的李守禮,一起從席中站起來步入廳前。他們也是一對王,還不夠資格被稱殿下,而能夠被稱公主殿下的,眼下唯有一人,太平公主!
隨著他們兩人站起來,樂工康多寶等人也忙不迭避到一側,而廳堂門口則涌入許多的人。這些人明顯分為兩撥,外圍的十幾人前后簇擁,服色要單調樸素一些,應該就是屬于內教坊的人。
中間則有二十幾個人,男女皆有,衣飾裝扮則要華麗鮮艷得多,而且各自手中都持器物,或團扇、或屏架、或香爐、或垂帷。
原本這廳堂面積也不小,將近七八十個平方,即便是有一些器物架設也敞亮得很。可是當這么一群人一起涌入進來,頓時顯得有些逼仄,甚至就連李潼和李守禮都被逼退幾步站在了內側方。
既然已經猜到來者身份,再看到眼前這浩浩蕩蕩的架勢,李潼可謂心態大崩。同為李唐宗室,看看人家什么樣子!
剛才他還美滋滋身為大唐郡王,文抄都能團伙作案,可是看到太平公主出行前后儀仗,還有什么可說的。
且不說內文學館給他們安排那小貓兩三只的宮役隨行,就連他們兩人自己站在這儀駕隊伍中,這一身衣裝打扮只怕都泯然眾人。
大概是入廳之前,那宦官楊緒已經稟告他們兄弟正在廳中,因此倒無豪奴扈從上來驅趕撩撥他們,少了一個打臉刁奴的機會,不過此刻李潼滿心的自怨自艾,恨天不公,也實在沒有什么心情搞這種操作。
這些隨從奴仆入廳之后,便各自分開兩側立定,自然便顯出了原本簇擁在人群當中的太平公主。
李潼抬眼望去,首先看到的便是這個姑母的體態衣裝。太平公主個子不矮,起碼在女人中算是比較高挑。最近這小半年伙食不錯,李潼個頭猛躥,估摸著應該快到一米七,但較之太平公主還是矮了半個頭。
其人身披紫紅相間的貂絨大氅,倒是顯不出少婦的豐腴體型,發式是比較簡單的倭墮髻,有一塊巴掌大小的金質扁形釵飾作花團狀、當頭貼發,拇指大的瑩白珍珠并其他亮色寶珠垂落額前,顯得珠光寶氣,華美異常。
但在此刻李潼心態大崩下,真得埋沒良心評價一句,俗,真是俗不可耐!堂堂大唐公主,穿金戴銀的,暴發戶一樣!可是好羨慕!
之后注意到的,才是太平公主的相貌。新唐書講:主方額廣頤,多陰謀。簡而言之,這娘們兒方頭大臉,一肚子壞水,歐陽修這群人落筆也是真壞。
此刻看去,方頭大臉是真的,白燦燦的腦門在那擺著呢。但評價人相貌,還是不能單說局部,得五官、臉型結合起來看。就比如李潼自己,五官單摘出來一個已經挺精致,綜合起來更是俊美無儔。
太平公主額頭略寬,上官婉兒也是,甚至此前見過一面的韋團兒,但這并不影響她們各自美態。大概唐人審美,偏愛那種大氣端莊,真正可稱小巧玲瓏的溫婉長相,反而所見不多。
李潼至今無緣見一見他的奶奶武則天,倒是想從這個號稱像她媽媽的姑母相貌上略窺揣摩一二,但還沒來得及仔細打量,很快就被太平公主那明亮并神采奕奕的眼神所阻,拉一把李守禮垂首上前見禮道:“侄守義并二兄守禮,拜見姑母。”
倒不是他怕了這女人,眼神碰撞都不敢,實在奶奶不親,說話不硬氣。但凡我奶奶給我一分顏色,我能瞪眼跟你對視一整天!
太平公主也在饒有興致的打量二王,視線在二人身上巡弋不定,聽李潼見禮便微笑起來:“你是守義,那是守禮?三郎是吧,見到你,倒是讓我想起二兄。你們、唉,入座吧,不要拘禮,我也是閑來路過,知你二人在此翻曲弄新,轉步湊上一趣。”
一邊說著,她又深深打量李潼兩眼。
這片刻的工夫,已經有人在堂上張設起松軟座榻,并將先前李潼二人坐具下移。待太平公主登榻之際,其他眾人這才上前向二王見禮。
聽到他們各自介紹聲,李潼心情更陰郁幾分。原來內教坊執事者非只宦官楊緒一人,還有一名太樂署的樂正并兩名宦官直案,這套領導班子里,宦官楊緒不過只排四五位。
此前幾人俱都不在,可是現在卻都屁顛屁顛跟在太平公主后邊露了面。人情的冷暖,真是畢露無遺。
但眼下當著他姑姑的面,即便心里有什么憤懣,也都不好表達出來,只是拉了一把明顯拘束起來的李守禮,并在太平公主榻前列席。
“你們剛才翻的曲子是什么?者邊走、那邊走?剛才在外,聽得散亂,能不能再奏一番?”
太平公主垂首望著兩個比較陌生的侄子,笑語說道。
李潼這里還沒來得及開口,下方宦官楊緒已經拍手道:“康部頭,潘三娘,入前起奏!”
這狗家伙,胯下無鳥話倒接的挺快!
彼此待遇不同,受此冷落,李潼正是滿腔幽怨,也不好將仇恨遍布在場所有人,太多不好記,看到這宦官楊緒如此熱情,算是把這太監記恨上了,得空就收拾你!
可見多做多錯,要知道,他們來內教坊的時候,可是只有這個楊緒露面,其他監事則能避則避。
兩名參與翻曲的男女樂工上前,康多寶還是請示望向李潼,見其頷首這才上前見禮并擺出樂器。
聽著旋律響起,李潼視線余光卻是打量起興致盎然,正在隨曲打拍的太平公主,心中卻難免詫異。
他真沒想到此時此地見到太平公主,眼下已經到了十一月,換言之太平公主的丈夫薛紹早被牽連入獄,離死不遠了!
心中疑竇叢生,他甚至都按捺不住想問問這個姑姑:你老公都要死了,你還在這里尋花柳,姑姑你咋這么心大呢?
不過隨著思緒轉動起來,他很快也理清楚了當中的邏輯。
李唐宗室作亂,余波一直持續到了明年乃至于還要更往后。在這過程中,武則天鐵血手腕,下手絕不留情,牽連者甚眾,也絕沒有因為薛紹是她的女婿就另眼相待而施加包庇。
在這樣的背景下,皇宮大內可以說是時局中為數不多的安寧所在,像李潼他們一家,乏味是乏味,其實生活沒有太大波瀾。
他們一家被從巴州押回,囚在大內已經數年之久,說實話,外廷那些張牙舞爪的酷吏們應該有相當一部分甚至都不知他們的存在。
畢竟這個時代又沒有什么云搜索,資訊的傳達主要還是仰仗口耳傳播。
武周一朝前后,又以時局變幻頻繁著稱,李賢雖然曾為太子,但那畢竟是多年前的事情,皇帝都換了倆,剩下這個也岌岌可危,那些新近鵲起的酷吏們,有幾個還能熟知這些故人故事?
就算有人還記得,當他們打聽李潼一家下落并搜索罪證的時候,說不定同僚已經獵取了好幾個目標,辦妥了好幾個冤案。
這些酷吏們,他們彼此之間也是互相競爭的,李唐宗室雖然不少,但也還沒到斬殺不絕的程度,還是抓緊時間先摟幾個顯眼的再說。
在這樣的時局背景下,武則天還記得將女兒接進皇宮大內保護起來,可見對于這個女兒的確是真愛,但也遠未到愛屋及烏的程度。
彼此對比之下,原本李潼一家已經住在大內,武則天卻隨手一提讓時局中人再注意到他們的存在。雖然這也是李潼所希望并促成的結果,但想想這當中的待遇差別,還是讓人心寒不已。
武則天根本就不在乎,他們一家人會不會因此被卷進外廷的政治風波中!
一想到此前嫡母房氏因為他們三子能夠上學而感激流涕,再對比眼下高坐席上而悠閑聽曲的太平公主,李潼心里真是別扭得不得了。
后世言及太平公主,總不乏人因她一生愛恨情仇唏噓不已,但李潼咋就覺得那么無病呻吟呢?
你太平公主死了老公可憐,你就有資格任性、弄權、為愛癡狂?死了老公沒耽誤你玩面首,你跟你媽一個樣,只是饞男人們的身子,**!
李潼覺得他是真有資格吐槽一下這個姑姑,真要硬杠無非這種說辭:你只是丟了一條命,可太平卻失去了她的愛情!
唉,偏激了。
李潼當然也知道,他們一家苦難與太平公主無關,他奶奶愿意給女兒更多垂憐,那也不是別人能決定的。他跟這個姑姑沒啥沖突,甚至如果能加強互動、培養感情的話,對他們一家處境也會有改善。
當然,這必然只能是后話了。看到太平公主眸光異彩流轉,彈指應拍的悠閑模樣,仍是渾然不知黑潮正在將她夫家給吞沒。
但大內與外界即便有消息隔絕,不過滯后幾日,乍聞訊已是生死兩隔,李潼雖然不怎么同情,但是想想也覺得挺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