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金見不能阻止郎君,急得額頭上冷汗直沁,便又說道:“阿九雖悍壯,終究不是純陽,最好還是再引外庭仗身同入。”
“不必,阿姨忘了,我也是有祥瑞鎮身的。”
李潼說著便屈指彈了彈腰間的永昌玉幣,他就是要在盡量保密的情況下搞清楚怎么回事,是有人搞鬼還是真的超自然事件,哪能一群人鬧哄哄沖進去。
鄭金低頭看一眼那永昌玉幣,心情倒是略有安定,但還是叮囑李潼稍候片刻,她又匆匆行出,找來桃符之類辟邪物讓郎君貼身收起。
于是三人便組成捉鬼小分隊,直往宅邸內里西園行去。
李潼這座家邸,位于履順坊的西南角,伊水恰好緣他府邸向東流淌,府邸與河堤之間相隔不過十幾步,其中又有一部分水流被直接引入府中,在府內形成一片占地七八畝的湖池,傍池造園。
不考慮其他,單從風景而言,李潼這座府邸真是上佳。神都諸渠,伊水最清,其水分作兩道,自長夏門東西坊區流入城中,又在城中集賢坊西匯成一流,繼續向東流淌。
白居易池上篇有:都城風土水木之盛在東南隅,東南之盛在履道里,里之勝在西北隅。這是在炫耀他的履道坊宅邸。
履道坊地在履順坊南,換言之,后世美得讓白居易贊不絕口的宅邸,正好位于李潼河東王邸的南側,兩宅相隔一水而已,河東王邸水木之美無需多言。白居易的宅邸占地不過十七畝,河東王邸又比其家大了一倍有余。
中唐時,白居易的好基友元稹所居正在履信坊,兩人相隔一道伊水唱和不斷。想到這些人文故事,李潼就頗有幾分第三者插足的惡趣感。
穿過左廂跨院,三人便來到了西園外。此處并沒有安排仆役居住,可見鄭金是很有保密意識。
一條長廊分出廂院,又有一道南北走向的磚墻隔開園池與居舍,墻涂朱色,內外雜種桃李。如今已經到了五月仲夏,果樹枝葉繁茂,桃花零落,有的枝頭已經掛起果實,青色暈紅,果香誘人。
李潼將待跨過拱門,卻又被鄭金拉住:“阿郎真要……”
“自家院舍,哪有不敢入的道理。”
李潼微微一笑,便又向內行去。
園中自有青石鋪成的路徑,墻后除了桃李之外,入眼先是一片竹林,翠竹直立、青蔥喜人。竹林之間雜有一塊塊的園圃,園圃中或植花木、或生蒲草。
但也能看得出的確是乏于打理,草木葳蕤、過于繁盛,甚至石徑上還有瓜蔓爬生,有的瓜果已經長到了拳頭大小。
穿過竹林,視野便漸漸開朗,有垂柳傍水而生,狹長的園池清澈見底,圍池有石堤、假山、涼亭并觀景的臺閣。
木石圍成的園檻覆以青苔,檻中有未經修剪的花木肆意生長,既有牡丹、芍藥等常見花品,也有李潼辨認不出的花種,都盛開的異常絢爛。
伊水入園形成的池水占了整片園墅三分之一的空間,園池北角建設有高達三層的閣堂,閣堂兩側又有廂室為抱,建筑外則是一片桃林,閣上可以俯瞰園景諸種。
不過園中最引人矚目還是園池中央一塊土石堆聚筑成的小洲,李潼就發現唐人特別喜歡這種四面圍水的河洲。神都苑、九洲池,包括玄武門南的陶光園,甚至就連橫跨洛水的天津橋,橋基都坐落在河中兩座南北對稱的河洲。
這樣的河洲,四面圍水,私密之外兼具水木風光,在上面建造屋宇,臨水而居,可謂景物怡人。
園池中這座河洲面積并不大,遠遠看去應該在兩三畝之間,呈一個橢圓形。與池水相接部分生長有茂密的菖蒲,偏北位置建有前后兩重的飛檐閣堂,因有草木遮擋,站在岸上并不能一窺河洲全貌。
鄭金見郎君舉步走向連接河洲的棧橋,神色又變得緊張起來,低聲說道:“阿九快跟上去,一定要緊護住大王!早前家禽就放養在此,轉過一夜就不見蹤跡……”
鄭金的緊張也讓楊思勖變得忐忑起來,手中竹杖都攥的咯吱作響,他緊緊跟在大王身后,呼哧呼哧噴出的粗氣都直沖李潼后腦勺,以至于李潼都變得有些緊張:“阿九你退后些,總感覺猛鬼在我身后噴氣。”
聽到大王這么說,楊思勖臉色一垮,露出似哭似笑的尷尬表情,只能壓抑住呼吸,但仍不敢落后太遠。
“這座園池,可真是秀美。如果沒有什么祟跡,倒是可以在這里長居避暑。”
李潼一邊欣賞著風景,一邊走上了棧橋。
眼下時令雖然還沒有正式入伏,但氣溫也變得炎熱起來。李潼家宅毗鄰伊水,倒是較之別處清涼得多,但日常居室中也覺燥熱氣悶。
園池中草木葳蕤,百花繁盛,又有活水流淌,水汽蒸騰,涼風習習,較之前院清爽得多。
他這里還在欣賞風景,鄭金臉色卻越顯惶恐,湊近過來抓住他臂彎,顫聲道:“阿郎聽到沒有、聽到沒有?”
李潼側耳傾聽,果然風聲鳥鳴中還夾雜著一些尖銳聲音,聽來似是嗚咽呢喃,很是怪異。他又轉頭看了一下楊思勖,只見這個孔武太監這會兒也是一臉緊張兮兮,很顯然也聽到了那些怪異之聲。
“阿姨不如……”
李潼本來想讓鄭金暫時留下來,但又想到許多恐怖片團滅是從團員分開開始的,他便抬手拍拍臂彎處鄭金手臂,笑道:“阿姨不要緊張,縱有妖異,難傷王者,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怪祟在裝神弄鬼!”
說話間,他便加快步伐,直往棧橋前方行去,同時細心分辨著怪聲傳來的方向。
越往前行,那怪聲便越清晰,鄭金雖然驚恐,但見郎君仍是固執前行,便也咬牙跟隨,并努力克制自己不要發出聲音。
“那是什么?”
將近河洲的時候,李潼看到棧橋橋樁側方探出一角似是青竹扎成的箱籠,抬手一指。楊思勖身軀探出棧橋,用竹杖輕輕一勾,便勾出一個腹大頸窄的竹簍,清水瀝出,竹簍里還有兩條巴掌大小、活蹦亂跳的游魚。
“是捕魚的魚筐!”
楊思勖抹一把額上虛汗,轉對大王說道,他抖手將游魚倒在了池水中,又在竹簍底部發現幾根浸泡發白的雞骨。
“不、不是家奴設下……”
鄭金結結巴巴說道:“先時入園,人本不多,察覺怪異,我更沒讓別人再入。這、這是誰做的?”
李潼抓起那竹簍抖了一抖,看到竹簍前端有細細竹管編成的小機關,類似排簫,彎腰試著浸在水面,當池水流淌時,果然那竹管便發出輕微聲調。
“居、居然是這樣?”
鄭金眼見這一幕,便瞪大眼,轉有幾分羞惱:“究竟是誰?敢做這種戲弄?”
李潼手指摸一摸竹簍青茬,嘴角也揚起來,這明顯不是什么故舊之物。他將竹簍丟在棧橋橋面,甩甩手上水漬:“繼續走,今天看個究竟!”
楊思勖當前而行,手里竹杖揮舞,掃開躥生到橋面的蘆葦,不忘回頭叮囑:“大王小心足滑。”
行過棧橋,抵達河洲,茂密的蘆葦淹沒了原本的道路。蘆葦這種速生水草,一季不作打理就要荒長,使得河洲有種荒蕪破敗的感覺。
楊思勖揮杖抽打出一條勉強可行的道路,又轉身扶著大王淌行過去,穿過蘆葦叢之后,便到了河洲空地上,一側仍是園圃,另一側便是河洲上的建筑。枯草雜枝散在青石鋪成的平地上,更有細竹撬起地面,蜿蜒著從石縫里生長出來。
這種河洲環境是好,但因水草豐沛,對園藝修整要求更高,稍稍疏于打理便會顯得荒廢。就連那閣堂建筑也因為水汽侵蝕,漆色剝落,水侵蟲蛀,明顯破敗。
楊思勖正待上前打開閣堂門窗,李潼卻抬手將之拉住,指了指地面上明顯的苔青踩踏痕跡,并擺擺手示意暫退。既然已經確定是人跡而非鬼祟,三個人還是太單薄,楊思勖雖然能打,誰知道那門戶緊閉的閣堂縫隙有沒有什么強弓勁弩正在指向外界。
楊思勖雖有幾分不甘,但也不敢以大王性命犯險,護衛著李潼與鄭金退回棧橋并說道:“阿姨且伴大王先退出園,奴往驗看究竟,再請大王決斷。”
鄭金一臉的慚愧與后怕:“阿郎園事付我,我卻妄信妖異,竟被賊人潛入……”
“不是大事。”
李潼擺擺手,示意鄭金不必自責,確定人跡之后,剛才退出的時候他又仔細觀察河洲環境,然后便發現園圃花枝有著很明顯被打理修整的痕跡,猜測應該不是強人潛入要做什么刺殺險謀,否則這殺手就太有生活情調了:“或許是某家逃奴暗藏此中。”
“試試就知。”
楊思勖相信大王判斷,倒持竹杖返身奔向閣堂,蛇線奔行并大吼道:“何處賊徒,敢犯貴邸?速速現身!否則府衛圍池,直死當場!”
突然,閣堂另一方位有洞裂之聲,旋即一道靈活身影彈射而出,沒入茂密蘆葦叢內。李潼伸頭去望,可見清澈池水中一道身影游魚一般潛游向遠處,速度之快令人咂舌。
“這、這是……”
鄭金眼見這一幕,直接驚呆了。而李潼則雙眼微微瞇起,流露出極大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