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幕府對客民們收撫工作的深入,一部分客民已經被獲準進入坊中居住,城西永平坊就是安置客民的坊區之一。
傍晚下工后,劉禺從永安渠工地上匆匆返回坊中,兩手環在胸前,抱著一個不大的口袋。行至坊門處時,守門的坊丁對他也已經頗為熟悉,微笑著點點頭。
永平坊是長安城內一個庶人坊區,長安鬧亂之前,居戶不過百十家,顯得頗為空曠。倒是鬧亂發生之后,官府陸陸續續往坊里安排了三百多戶客民人家,使得坊中多了許多人氣。
“劉三郎,下工了?你且等一等,你家娘子前日送來修補的衣袍已經補好,我去給你取出。”
劉禺剛剛轉入曲里,便被一個傍門閑坐的中年婦人喚住,婦人轉入門中,很快就捧出一領布袍遞給他,布袍里還裹著兩枚雞子,婦人笑語道:“知你家娘子將要生產,鬼門關里邁一程,該要積攢些氣力。”
劉禺連連鞠躬道謝,直至婦人都有些不耐煩了、笑著擺手逐他,這才收聲離開,往自家行去。
長安城里土民一直瞧不起客民,但也不是沒有例外。劉禺一家入坊居住后,閑來常常幫助坊民鄰居、與人為善,居住在這種坊區的也不是什么顯貴人家,小小幫助生活便能得極大便利,一來二去也熟悉了起來。
坊里民居不多,還有大塊閑地,都被坊民們整理利用起來,種植一些蔬菜麻菽,也是貼補家用的一項重點收入。
劉禺的家位于坊里中曲,面積一畝出頭的宅地,外有籬墻圈起的半畝菜園,墻內還有一座劉禺閑來架起的雞舍,不過眼下還是空著,但也不會太久,據說別的坊里已經開始發放雞鴨等禽崽,不久之后應該就會輪到永平坊。
院子里有幾個婦人,一邊剝麻、一邊閑話,坐在屋門前一個腹部隆起的婦人就是劉禺的娘子,手背略有幾分浮腫,但仍在專心順麻。
聽到腳步聲,幾名婦人紛紛起身,一邊打著招呼,一邊問起自家男丁役工情況,并不乏人羨慕道:“三郎身懷才氣真是不虛,入了官門還能日日歸家探望,不似我家那拙人,月初出門就不見了蹤跡,若不是坊里日日還有口糧送來,真是死都不知!”
這幾家都是客民家屬,男人役工償罪表現不差,所以家人也被安置城中暫時寄居。那些役力是沒有什么活動自由,食宿都在工營。
劉禺之所以能夠放工歸家,那是因為他被選作官府胥員,每天有半個時辰可以回家看上一看。
想要獲得這個名額也不簡單,不知本身需要品行端良、識文斷字,還要有十家鄉戶具保。一旦被保人發生什么差池,十家俱懲,若非深知為人、彼此又交情深厚,誰家也不愿平白承擔這樣的風險。
劉禺簡單應付過婦人們寒暄,便轉去側室的廚房,將口袋里一些谷糧倒進了陶缸里,并將手探進去,發現積攢的谷糧已經可以沒拳,嘴角便泛起了笑意。
幕府役工,也是有工錢的,每日二十錢。而像劉禺這樣的胥員,工價更高,每天可以達到五十錢,全積攢下來的話,恰好可以在工營購買兩斗谷糧。
工營糧價比市里便宜了五錢,一斗二十五錢,只是每人只可限購一斗。如此一來,哪怕普通的役工,只要工滿一天,得錢都能夠勉強養活家人。至于他們這些役工,每日午間供食一餐,并不限量。
這樣的生活,老實說對劉禺他們這些本就流離失所的客民們而言,非但不是懲罰,反而是一種優待。往年他們在鄉野佃耕,周年忙活、幾無閑日,一年到頭也是家無余子。
如今只要用工,就能得錢養家,甚至幾年熬下來,還有一個落籍長安的盼頭。雖然役工很辛苦,但他們這些失家之眾,誰又不盼望著能夠落地生根?更何況還是長安這一京城所在。
所以最近這段時間以來,不獨此前那些參與鬧亂的客民都在刻苦用工,許多外鄉流民也在蜂擁入城。劉禺的工作之一,就是為后來這些客民整籍造冊,單他近日經手便有幾千人之多。
“雍王殿下鎮治長安,真是萬民福氣啊!”
想到年前自己一眾鄉徒們來到長安那亂糟糟的場面,到如今涌入的民眾更多,但長安諸事仍然運作的井井有條。前后差異如此明顯,對于賜給他們這一切安穩生活的雍王殿下,劉禺真是發自肺腑的感激。
同時,他也深深自豪于能夠參與到這種安穩生活的締造中來。只可惜,有日雍王殿下巡營,他卻怯見貴人,若當時能踴躍擠到前方去,或許就能親眼目睹雍王殿下的風采,也有話題向鄉徒炫耀。
心里轉過幾個念頭,劉禺又在灶前劈柴,不久之后,自家娘子扶門走了進來,劉禺忙不迭丟下柴刀,上前攙扶,看著娘子裙上麻屑,又忍不住抱怨道:“你家娘子一人用工勝過兩人,何必要這么辛苦!安心養胎,產下孩兒,勝過劈麻萬斤!”
“也不是什么沉重勞業,閑話間伴手消遣。”
娘子聞言后,露出一絲溫婉笑容,并又說道:“午間南曲蘇大娘來看過一程,生產應該就在近日。林娘子、陳三娘子都說好要來幫活,三郎不必憂計。”
劉禺將娘子扶至灶邊坐定,安慰娘子道:“我家情況,宋參軍已知,準我近日留宿家里,清早上工。只要產下孩兒,無論男女,都可直接落籍長安,官府還有慶生物料賜給。”
“那位雍王殿下啊,究竟是怎樣仁德的君子?三郎你能追從這樣的主上,妾居坊里,也能得人敬重幾分。”
婦人聽到這話,不免驚喜不已,忍不住感嘆道。
劉禺聽到這話,也是眼眸生輝:“雍王殿下啊,那是唐家享國多年才積養出來的仁德貴種!這樣的人,生來合當御使萬民,盛享天命!”
“可我卻聽說,雍王與當今圣人不是一家?”
“是不是都不緊要,咱們小民難道無心無感?坊里生活,還要說一個有來有往。雍王恩澤普降,活人無數,這一條性命雖然不成器,但除了雍王殿下,誰配御使?”
劉禺聞言后低語一聲,懷里摸出十幾枚寶錢,塞進了娘子手中,然后又說道:“小心收起,孩兒降生之后,到處都要用錢。我、唉,既然今天無事,我夜里還要代工,就不在家留宿了。”
“三郎吃了再走。”
說話間,婦人從懷側掏出一張單布包裹的面餅遞上前去,長安居大不易,起灶便是燒錢。為了讓自家夫郎吃上一口溫熱之時,婦人從午后便將面餅貼身收放,用體溫潤軟。
“不吃了,營里餐食可比家里豐盛得多。我趕回去后,夜中還有一餐。”
劉禺笑著將面餅推回去,繼續低頭劈柴并叮囑道:“你一人居家,不要不舍得起灶。大不了鄰居共用,不失關照。”
夫妻細話片刻后,坊門關閉之前,劉禺又匆匆出了坊往工營行去。
長安城營建工程眾多,像是修浚永安渠更是重點要務,需要晝夜趕工。為了節約物料,夜里生火照明的同時,順便還要燒水作炊。在這初春寒冷季節,熱水也是一種奢侈享受。
劉禺歸營不久,便有吏員來通知他參軍宋璟想要接見他。得知此事后,劉禺不敢怠慢,在營中取了行條,便匆匆往南門大安坊而去。
位于大安坊的直堂外,許多人在門外排隊等候召見。參軍宋璟管理客民諸事,幾乎晝夜都是這么繁忙,眾人也都不敢催促。
劉禺在這里等了將近一個時辰,才終于輪到了他。入堂之后,便見左右通廂都有文吏伏案忙碌,堂上的參軍宋璟同樣如此,案上文卷堆起來,幾乎看不到坐在后方的身影。
“卑職甲三營典事劉禺,見過宋參軍。”
劉禺上前作禮并開口說道。
“劉禺?”
案后的宋璟聞言后略一沉思,并抬頭看了劉禺一眼,才想起來:“是了,召你來問,你要隨軍前往朔方?是貪那軍役一年即可免罪入籍的政令?可我聽說你家娘子將要待產,孩兒生出自可入籍,此事你不知?”
“卑職知道,但卑職入軍非為入籍,少弟前時曾被裹入朱雀街動亂,卑職查問尸首,不見少弟,多方求問,聽人說此前發往朔方罪卒當中似有少年如我阿弟,卑職想要前往搜尋。”
劉禺如實回答道。
宋璟聽到這理由,筆尖頓了一頓,又抬頭看了劉禺一眼,然后才說:“不準去,明日登堂受事。你手足情深,但孕妻將產,生而不教,同樣不德。”
“卑職……”
劉禺聞言后臉色頓時一急,還待爭辯,宋璟已經再次低頭批閱文書,并快速說道:“留下你弟名諱面貌,若能用事得利,我會托人幫你詢問。”
“多謝宋參軍!我弟名劉干,家中行第為五,十六歲……”
聽到這話,劉禺大喜過望,他知就算自己前往,也是海底撈針、漫無目的,若能得宋參軍相助,對于尋回自家阿弟無疑更有把握。
與此同時,行往朔方的役卒營帳中,一個少年正掩面啜泣,臨側一人被吵醒,不免咒罵道:“王五,你若再夜里嚎哭擾人睡眠,休怪老拳招應!”
“老子想我家人,關你何事!嗚嗚,阿兄……”
少年不甘示弱的回嘴道,吼出聲后又忍不住咧嘴哭了起來。
“噤聲!誰再嚎叫,滾出帳外巡營!”
帳內兵長暴喝一聲,片刻后帳中便只剩下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