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宮闕靄春煙,珠樹瓊枝近碧天。御氣馨香蘇合啟……”
在社監署所布置的一系列展廳中,香行社展廳無疑是人氣最旺的場所。唐人特別是上層人物,沐香、服香之風盛行,大凡上品香料,從來都是行市緊俏,不愁銷路。有的時候,香料甚至都可以代替錢帛使用,價比黃金。
香料銷路廣泛兼保值性高,再加上方便存儲與運輸,因此有的商賈就算并不專營此業,但在采購運輸貨品的時候,往往都要搭配一批香料以對沖風險,達到旱澇保收。
正因如此,香行社的展廳中人頭攢動,而社監署布置這一處展廳也最用心。為了避免各類香料品味混合,對于一些高品質的香料甚至都專門配給獨立的軒閣用以品鑒感受。
除了這些人事上的布置,對于有的獨特香料,社監署甚至邀請京中詩文名流專擬詩賦以作描述。而此時在一處品鑒一味蘇合香的雅閣外,便聚集了眾多的時流,半是品香,半是賞詩。
“這一味蘇合香,其味本已雍容典雅,配以如此古風雅律,可謂相得益彰,讓人難忘啊!”
商賈們未必就是滿身銅臭、只懂得錙銖計較,特別是香料商人們,所面對的客戶本就是高端,如果自身沒有什么詩情學養儲備,哪怕貨品再高端,怕也難登貴邸進行兜售。因此品鑒起詩文來,也都煞有介事。
“此詩的確不俗,古樸莊雅,典故深刻,富麗之余,使人情思暢游千古。更難得用律嚴謹,不損詩格,與沈學士七律《獨不見》,可謂分輝并雅!”
當時言及律詩,首推雍王殿下《萬象》大辭,號為七律典范定格之作。但《萬象》大辭廟堂之歌,規范典雅之余,本身的才情意趣略有遜色。而沈佺期《獨不見》,便是典式、才情兼有的七律上佳之作。
眼前這一首專為蘇合香搭配的《秦王卷衣》,竟然能夠獲得與《獨不見》相等的評價,足見其不俗。而這一首詩的作者,自然也引起了一番討論。
“三原李潼?原來也是咱們三秦子弟,只是關內何時又出現這樣一位壯筆詩家?何以此前寂寂無名?”
看到那陌生的詩作作者,眾人不免又議論紛紛。
這三原李潼官居京西大學堂校理,其實并不屬于一個正式的官職。所謂的京西大學堂,就是原本的京西草堂寺,雍王入治關中,僧徒感義、捐寺以助政治,行臺便將原本的草堂寺擴建為京西大學堂。
這一座大學堂,雖然也招收學員,主要還是用來搜擴、編修以及版印一些孤本古籍,行臺于此派遣二十名學士校理書籍版文,雖然不屬于正式的官職,但也是身受行臺委派的使員。
“三原李潼啊,此人我似乎聽過,本籍雖是雍州,但早年便隨親長前往隴右。去年雍王殿下巡視隴邊軍務,投書獲賞,隴邊露布便屢出其人之手,是一個壯筆雄才,沒想到今次也入關就事……”
一名長行隴邊的商賈不無炫耀的隨口說道,至于所述事跡是真是假,倒也無人深究。畢竟如今行臺考選設立,才流琳瑯滿目,于京中爭奇斗艷,再涌現出這樣一個人物出來,也不算多奇怪的事情,前不久還有一位吳中四明賀八獲得時流激賞呢。
至于這個三原李潼雖然詩才可賞,但歸根到底還是行臺文治昌盛,才讓這些野遺才流爭相入世,為世人所賞見。
當然,拋開對詩文的欣賞,商賈們最關心還是貨品相關。這一味蘇合香品質如何,商賈們已經有所感受,再加上有如此上佳詩作配合,可想而知在接下來一段時間里肯定會獲得時流追捧。
所以當許多人還在徘徊于此品味詩香的時候,已經有人匆匆去尋香行社社首打聽詳細。
香行社社首是一個久居長安的西域胡人,名為曹買金,聽名字就知道乃是昭武九姓胡人。
這曹買金四十多歲的年紀,中等身材,身穿一件花色圓領袍緊緊裹住肥碩身軀,兩頰虬髯修剪精致,笑起來就像一個瞇著眼的猧兒犬,倒是很有幾分和氣生財的味道。
身為香行社社首,曹買金今天可是一個大忙人,在展廳后堂專門負責接待絡繹不絕的訪客,凡事惜聲,不作輕易許諾。
“曹肥奴,你也不必此態。那一味卷衣蘇合香,我是勢在必得,直錢多少,憑你索取。但只有一點,這一味香,我要全部拿下,絲毫粉末都不準逾過我流入市中!”
有財大氣粗的豪商登堂便直接開口說道。
曹買金聽到這話,笑得更如懷春猧兒犬一般燦爛,先是作態翻看名簿,然后才抬頭一臉歉意道:“趙老兄盛意拳拳,本來不當回拒。只是這一味香并非社里自產,是新寄名于社的大家所出,因今次世博會供香三斗,如今已經被社監列作標會之物,展列之后,諸方投標競取,價高者得,不敢私賣!”
“這平陽公,真是橫行世間的惡鬼,凡所稱珍之物,統統列在標會,可惱!”
前來問詢的商賈聽到這話,不免低聲咒罵道。貨品一旦上了標會,諸方競價,肯定會有一個極高的溢價,即便是投標入手,利潤肯定也會遭到壓縮。
但這種已經引起轟動的珍貨,不投標還不行,直接就讓人質疑你的財力。若是一直沒有珍貨供給,手頭上就算有再多客源,長此以往也要流散。
平陽公武攸宜就是抓住商賈們這種心理和處境,展出諸貨大凡有多人問津,統統納進了標會中。
且不說這些豪商們對武攸宜痛罵不已,但像香行社這種供貨單位,對平陽公這種做派那真是高度的贊同。
凡所買賣,無不希望賣高買低,但在一些具體的情況中,有錢的才是大爺,比如諸家豪商前來逼問強買,如果不答應,那就傷了人情。畢竟香行社可不僅只有高端的產品,大量的中層商品才是真正關系行業命脈的事情。上貨你不肯行以方便,就不要怪中貨下貨別人加以壓制了。
現在平陽公武攸宜主動將這罵名攬過去,諸從業者們便落得輕松,不傷和氣。反正這是社監署規定,再為難遷怒我們也沒有什么意思。
不過也有一些豪商在買斷貨品無果之后,仍不肯死心,轉而對后面的人感興趣起來,尋機攀談、旁敲側擊,想要打聽出這香料出自何人之手。
可一旦牽涉到這一問題,香行社的社首曹買金不免就更加警覺,干笑道:“諸位就不要再為難我區區一個臺面小人了,這一位制香大家不愿讓外人知其身世,一旦事泄于我,訴訟官衙,長安風物大好,我怕將無緣再享受啊……”
行臺對行社這一社會組織雖然極為重視,但也并非全無約束,特別是對社首等組織者們限制更多,一旦有訟案入官審定為實,則必加嚴懲。社監署成立以來,諸行社社首單單入罪充軍者便有十幾人之多,都與壓榨社徒、牟取私利有關。
前腳剛剛打發走這些前來訪問的豪客,后腳便有社徒來報制香的上官大家返回展廳,曹買金連忙讓人循專道將之引入后堂,并將其所制香料受到追捧的事情稍作講述。
上官婉兒聞言后不免也是略感意外,她所制香料品質不低自然心知,但若說能勾引的時流如此追捧,似乎又有些夸張。
“終究還是社監署擅作營運,專請壯筆詩家詩賦妙物,所以才有這樣的熱鬧……”
講到這一點,曹買金又不無羨慕的感慨道,他身為香行社社首,本身自然也是一個制香名家,同樣也有一些香品參展,自信不遜于眼前這位上官大家所制,但卻遠沒有如此熱度。歸根到底,還是欠缺了詩文渲染。
但羨慕是羨慕,曹買金也知這種事情真是自己操作不來的。他不過一介身懷方伎的商賈,實在沒有什么權勢與影響力去指使士林名流為之歌賦。
像今次社監署為世博會籌措了上百首的詠物詩詞,其中不乏沈佺期、陳子昂這類文豪名家所作,這根本不是商賈們能夠操作得來的。
上官婉兒今次所制香料參展有四五種,都有那三原李潼賦詩相配。不知道是社監署偶然的安排,還是這位上官大家有這樣的士林門路。但無論如何,曹買金也不敢再將之當作尋常社徒看待,傍晚時分更派專人專車將之送回坊居。
“觀其詩文,這三原李潼也真是一個知香雅趣之人,倒不像最初所見那浪蕩曲辭……”
歸程中,柳安子于車內整理著有關自家娘子制香詩賦,一邊隨口說道。可很快她就注意到娘子垂首默坐于車中,對此全無興致,心思一轉,便又小聲道:“殿下公務繁忙,未必專注這種坊里小事……”
“你說的什么,我聽不懂!但這個三原李潼,既然在事行臺,不體察上意、領會政治民生的辛苦,專恃妖才歌頌奢物,些許薄才,也不值得敬重。”
上官婉兒白了柳安子一眼,轉又望著那些詩稿略有不屑道。
車駕入坊后,街鼓已經響起,上官婉兒剛從庭中落車,便聽門仆匯報有訪客登門,投帖者署名恰是三原李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