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羅紈少年匍匐在地還待掙扎,已有壯仆闊行上前反制其兩臂,更有人用力摳開其牙關,便粗暴的將那支珠花塞入其口中。
珠花雖然不大,且所綴飾的玉珠也都打磨圓潤,但畢竟是以金銀為骨,這一番戳刺頓時便劃破其口腔舌根,少年搖頭掙扎著,不旋踵已經是滿口血水,慘叫連連。
楊喜兒雖然厭極這浪蕩子,但此類畫面也是少見,耳中聽到那慘叫聲,便停止了啜泣,抹一把淚眼并望向太平公主說道:“令意既然傳達,妾便先歸甘露殿。”
“喜娘且慢,我與你同行。”
太平公主見楊喜兒轉身便往苑外行去,便也闊行跟上。一路上還想尋找一些話題,但楊喜兒只是默然無應,使得彼此氛圍尷尬有加。
抵達甘露殿的時候,皇太后已經入寢,楊喜兒自入內殿聽侍。太平公主又召來宮官,詢問了一番皇太后飲食起居如何,這才又返回仙洛門內。
“公主殿下,那張家六郎只是捧腹呼痛,要不要傳太醫來診斷一番?”
有宮女匆匆迎上來,并小聲詢問道。
“理他死活作甚!一把賤骨頭,稍得恩眷便忘乎所以,真以為世道可以由之橫行,什么樣的人事都敢招惹!”
太平公主聞言后便冷哼一聲,滿臉煩躁至極。
聽到公主殿下這么說,宮女們也各自凜然生畏,不敢再多說什么。
但也有稍微年長的女官,自恃資歷,入前笑語安慰太平公主:“這張家六郎畢竟年少懵懂,出身已是不俗,又得公主殿下如此至貴者眷顧,輕狂浪行在所難免。細心調教幾年,總能規矩起來。少年浮性,總是愛鬧……”
講到這里,女官偷眼見太平公主怒容稍斂、目露沉吟之色,便向下打個眼色,示意將那少年引上來,希望那一副慘狀能激發憐意。
她們這些女官人際關系本就簡單,那張家小子容貌已是俊美,出身又是不俗,性格巧媚細膩,日常出入公主苑居,偶與她們嬉鬧、消磨時光,印象也都不錯,這會兒便有意稍作關照。
不多久,那羅紈少年便又被拖了出來,已是唇舌破裂,滿口血水,身上羅衫也不再鮮艷,仿佛一個瓷娃娃跌進了灰土塵埃中,光鮮不再、污濁不堪,讓人可憐。
眼見少年如此凄慘,太平公主眸中也稍露不忍之色,只是還未及開口,旁側女官便又忍不住說道:“那楊家娘子又是什么矜貴人物,無非強攀權貴而不得,家室不容,收養內苑。莫說還未得貴人真正的眷顧,即便是……難道公主殿下門中人事還觸碰她不得?如此一樁小事,實在不至于傷損人命,若是傳揚出去,外間還要以為公主殿下都要回避雍王殿下的權焰……”
“賤婦!你說什么?”
太平公主心意本來已有幾分軟化,聽到這里,臉色已是陡然一沉,指著那女官怒聲道:“雍王是家國倚重的名王,外虜膽寒的強臣,你這賤婦仗了誰家聲勢敢作如此狂言?天家勢位輕重,是你一把口舌能論?掌嘴,給我打落她滿口奸齒!”
眼見公主殿下如此震怒,那女官頓時也是一慌,沒想到一時貧嘴竟惹火上身,還沒來得及申辯乞饒,已經被人扯下去施刑。
那張家六郎本來委頓在地,悲容乞憐,眼見為自己求饒的女官遭到懲罰,頓時便也再驚慌起來,嗚咽著向前方爬來,捧住公主絲履吮吻哀求。
但太平公主這會兒怒火又被激發出來,垂眼見絲履被那滿口血水沾污,不免更加的煩躁厭棄,抬腳將那本來有幾分喜歡的少年踢飛出去,并怒聲道:“拖下去!”
等到羅紈少年再次被拖走,公主乳母張夫人才入前低語道:“一個玩物不足可惜,但張氏昆仲臉面還是要照顧幾分,若人真害在了苑中,難免穢言滋生。”
太平公主聞言后,眸光閃了一閃,略作沉吟,然后說道:“將這奴兒送往左羽林楊將軍處。”
中山張氏也是河北名門、士林著族,前宰相張行成曾為天皇高宗皇帝的東宮舊屬,生前身后都極盡榮華。如今其子張晉客官居比部郎中,品秩雖然不是極高,但職權確是顯要。如此冠纓門第,于神都坊居自然也是不俗,族人聚居坊間,占據一坊之地。
今日早朝又罷,清晨時分,張晉客也并沒有急著出門,用過早餐后,留在家里處理一些人情事務,并吩咐家人迎接即將入都的兄長張梁客一家。
正在這時候,門仆匆匆入堂,不無驚慌的稟告道:“郎主,左羽林楊將軍率奴入坊堵門……”
“楊將軍?哪個楊將軍?”
張晉客聞言后先是一愣,近來神都朝情變幻不定,尤其兩衙將職更是頻繁,若只說官位,他一時間還真想不起來是什么人。直到家人再作解釋,才知原來是前宰相楊執柔的兄弟楊執一。
“我家幾惡于他?楊某竟敢引眾觸我門儀!”
知道對方身份后,張晉客頓時便冷哼一聲。弘農楊氏雖然門高勢大,但若在武周舊年,張晉客對楊執一或還要心存幾分忌憚。
但如今神都朝情早已經變了天,楊執柔兄弟強攀雍王而不得已經成為畿內噱談,非但未能得勢,楊執一反而因其身為潞王妃姑婿這一身份而備受冷落。
雖然楊執一仍領一個左羽林中郎將的職位,但如今就連左羽林衛都被打散閑置,張晉客如今傍勢太平公主,自不會將之放在眼中。
他這里正待起身出門前往斥問理論,但又聽家人說道:“楊執一家奴所挾一人,似是府中六郎,形狀憔悴,好像受到了刑虐……”
聽到家人這么說,張晉客已經抬起的腿頓時重重落了下來,疾聲問道:“看清楚沒有?真是六郎?”
及見家人有些遲疑之色、不能篤定,張晉客又怒道:“速去觀望清楚,若果真是六郎,暫不準家人外出交涉!”
待到家人離開,張晉客神情焦躁的在堂中徘徊不定,臉色同樣變幻不已。
府中旁人不知,但他自己知道他昨日是將六郎送入上陽宮侍奉太平公主,卻為何被楊執一所執拿且押到他府前挑釁,這當中的曲隱也讓張晉客驚疑不安。在沒有搞清楚之前,不敢露面相見。
張氏宅門前坊街上,已經聚起了數量不少的人眾,這其中既有楊執一率來的一眾家奴,也有聞訊行出的張氏族人們,同時還有坊中別處圍聚而來的看客。
“怎么,張氏家人難道死絕了?一個能話事的都不見行出!”
楊執一身著一襲深色錦袍,負手站在張氏邸門前,眉眼之間滿是憤怒,渾然無顧張氏門前一干人眾,只是望著那邸門怒聲道:“張晉客在不在邸中?若再不出,那就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處理了你家惡徒!”
說完這話,他便轉過身向后一招手并冷哼道:“把人拖上來!”
楊執一話音剛落,自有家奴將那形容憔悴至極的張家六郎拖曳入前。楊執一入前抓起少年髻發,讓其仰臉面向自己,及見少年眼神驚恐之際,他便冷笑道:“來生若還有幸托生成人,要緊記得,有的人事不要輕易觸犯沾惹!”
說話間,楊執一將手向后一伸,自有家奴遞上一個長形的錦布包裹。楊執一從包裹中抽出一桿鎏金華美的馬球杖,稍作摩挲并自語道:“此杖還是舊年與雍王殿下球場閑戲,殿下解而贈我。”
“把人給我架起來!”
楊執一一聲怒喝,等到那張家六郎被架起,他更頓足一喝,揮杖抽下,只聽咔嚓一聲裂響,少年左臂已被抽斷!
伴隨著少年慘絕人寰的一聲慘叫,門前張氏族人們已是惱怒得目眥盡裂,而圍觀者中卻是一連串不怕熱鬧大的叫好聲。
“張晉客還不出?”
楊執一回望一眼張氏門庭,轉又冷笑著再次揮起馬球杖,又將少年另一臂膀直接抽斷。而這少年此時已經癱臥在地,掙扎蠕動,口中發出的慘叫呻吟已經不似人聲。
“住手!此兒即便論罪應誅,自當付以典刑。楊將軍以此嚇我,是何道理!”
張晉客本來一直隱于門后,但見楊執一砸斷自家兒郎兩臂仍不肯罷休,還待揮杖,于是便按捺不住,邁步出門戟指厲呼。
見張晉客出門怒視自己,楊執一冷笑一聲,收杖頓足乜斜著張晉客冷笑道:“此奴罪或不罪,不待人言。但他今日所受諸種,張某閉門自作量裁。異日再見其人生在都畿,凡我家門一丁尚在,則必了之!”
說完這話后,他撩起衣袍擦去馬球杖上的血漬,才對家人揮手道:“走!”
楊執一一行上馬離開,張晉客臉色陰晴不定,但也并沒有喝令家人阻止,只是頓足冷哼道:“回府!”
小半個時辰后,張氏中堂里,經過一番診治的張家六郎傷情有所穩定,也斷斷續續將一番凄慘經歷勉強講述一番。
了解到事中原委后,張晉客本已憤懣不已的心情越發紊亂,指著那已經遍體鱗傷的六郎怒喝道:“人間諸種災厄,緣何漏你一人!往年只在榮寵與否,孽種浪行,竟將我家門逼入存亡之境!雍王威重,當今圣人思之憂之尚且寢食不安,其人哪怕瓜葛牽連,是你能輕作撩撥!”
怒罵一番后,張晉客猶自怒氣難遏,稍作沉吟便又吩咐道:“速將此子送出城去,是死是活看其造化。楊執一登門躁鬧,是以我家骨肉投獻尊者。唯今外界不知曲隱,從速了結,切勿再為外人所趁!”
在堂不乏張氏族人,聞言后不免憤懣大生,有人便忍不住說道:“雍王即便權重當世,所專不過潼關以西。我家亦非寂寂無名之門戶,即便不敢觸犯雍王,難道連幾個借勢倀鬼登門羞辱,都要忍辱吞聲!”
“借勢倀鬼?意指何人?”
張晉客聽到這話,頓時便沉下臉來拍案怒喝:“爾等只知雍王勢重,知其勢重幾何?世道幾人,不是仰雍王鼻息?六郎幸得公主殿下昵愛,但公主殿下何以不加包庇?楊執一不知朝情厭極雍王勢力?為何因此小釁便敢登門辱我?舊者革命不謂竟功何者?雍王負之西去!如今鼎業安危,俱系雍王一念!即便當今圣人,所恃能出雍王恩惠?我家即便煊赫不失,能恃此與天意爭命?”
張晉客官在比部郎中,勢位不謂極高,但他前所歷職乃并州大都督府司馬,因蘇味道受雍王使命擔任并州長史而解職入都。
雍王究竟權勢幾重,張晉客其實并沒有與之直接觸碰。但當時代北道一條聲令,大總管薛懷義便被一刀斬之,但現在代北道大將無論契苾明還是曹仁師,包括原并州長史武攸宜并如今的蘇味道,已經俱在雍王門下!
出身冠纓門第,張晉客也不是無處出頭的俗流,但入都之后之所以投在太平公主門下,也是經過一番權衡考量。世道諸眾只知當今圣人親重太平公主,但張晉客所事涉于機密,是能夠感受到太平公主言行內里對雍王的忌憚。
“我家冠纓門庭,本不至于幸從曲進。唯今世波詭云譎,無作妙計,無從謀身。六郎本以曲媚而見寵,但卻……我不是不憐兒郎,不惜家聲,但生在此世,為之奈何?雍王形勢之壯,你等所見不過幾樁。但要家門富貴長在,豈能落于人后?”
張晉客講到這里,忍不住嘆息一聲:“天皇賓天以來,坤極覆于乾道,紫之所以奪朱。大勢所趨,已經悖于俗念。匡正扶危者,能過于李昭德?昭德尚且不能安享于舊勛,世道幾人能棧戀前計?
人間所寵者,裴炎之類褻弄公器之流!雍王身在宗家則稱嫡稱長,身在廟堂則為輔為庇,而今卻流落于江湖、遠封于陜西,這難道是人間正義長久無恤之異狀?潼關以西,群眾爭鳴于此不公,潼關以東,幾者能阻此強勢?就連圣人,尚且閉門不出,我家憑何能作桀驁姿態,竟敢觸其爪牙?
六郎不死,于家廟已經可以稱罪,我如果再勤做撫慰、窮爭其命,那今日凡所在座之親徒,異日共赴南市、舔血刀鋒,能感念我今日之仁恤?”
“若如郎主言,天意已經屬于雍王,何以雍王仍然懸在陜西、至今不能履極?即便當今圣人不能稱制,人間尚有廬陵……”
聽到張晉客這番言語,在座張氏族人仍然有人不忿道。
張晉客聞言后嘆息一聲,繼而便說道:“天意或仍分眷于廬陵,但廬陵人勢不具。凡所投效者,那就要做好性命捐給、家業俱毀的準備。我家僥幸并未入此存亡危境,但如果有人想要搏此殊功,我也不作阻止。具書于此,恩義兩絕,出門之后,各逐富貴!”
聽到張晉客這么說,張氏族親們也都神色各異,沒有人敢繼續發聲爭辯。
見眾人都不再發聲,張晉客便說道:“六郎浪行,為我家惹來橫禍。逐其城外,自生自滅。公主殿下如今尚仰我家才力,所以不作私刑極懲。但既然入此幸途,抽身不易。著五郎速速歸都,擇日隨我入拜公主殿下。幸或不幸,尊者自決,但若自此而遠,則前功盡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