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城中,宵禁街鼓聲響起之后不久,街面上游蕩人眾逐漸退縮到各個坊區之中。然而卻有一路人馬,約莫四五百眾,自南市行出,策馬直抵洛堤,而后沿洛水向西而行。
相對于偌大城池,這四五百人自然不算起眼。但在雍王檄文抵達神都城后,激發起了一場叛亂,城中多路人馬向皇城匯聚,坊曲之間就算還殘留一些鬧亂人眾,在受到雍王檄文與街鼓聲的雙重震懾下,也都少有敢于橫行街面者。
因此這群人馬一路行來少有阻撓,很快便抵達了天津橋南側。
此時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但天津橋周遭不乏火光閃爍,有限的視野內可以看到橋面上還殘留著大部人馬通行所遺留下來的雜亂痕跡,自然是此前入寇皇城的叛軍們所造成的。而眼下徘徊于左近的身影,多數都是神都城內諸人家所派遣的耳目,想要打探了解一下皇城中勢態如何。
當這一路人馬抵達天津橋時,頓時也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城中普通民眾們或者隨波盲從,但大凡稍具地位、眼界者都知此夜絕不簡單,任何一點風吹草動的跡象,或許就對接下來大勢所趨充滿了預示性。
亂軍入寇皇城,隨后諸家時流各率奴仆跟隨入內,城中大半卒力可以說是畢集皇城中。而此前突然響徹全城的街鼓聲,又引發了大量的聯想與猜測。
眼下皇城中仍然沒有什么確鑿的消息傳出,流連于此、打探消息的人們也都分外好奇這一路人馬究竟屬于哪一方。
看到周遭游蕩的人眾或是驚慌躲避,或是躍躍欲試的想要上前打聽,率隊的田少安也并不掩飾一行人路數,于馬背上抬手一揮,后方追從者們旋即便大喊道:“雍王殿下歸國定亂,街鼓已宣,繼有街使巡城,亂時刑重,犯夜者,一概謀反罪論!”
聽到群卒們這番呼喊聲,周遭游蕩者們或喜或憂,但也全都不敢再流連于此,紛紛退走,將雍王部伍業已出現在城中這一消息快速回報。雖然此前街鼓聲響起時已有猜測,但跟真正眼見到還是有所區別。
將周遭人眾逐走之后,田少安等人便駐防于天津橋頭,布置拒馬、柵欄,暫時將這連接洛南、洛北的橋梁攔截起來。
裴伷先這幾日一直跟隨著田少安、為其出謀劃策、壯大聲勢,彼此之間也算患難與共,此夜跟隨一起行動,只是眼見到田少安所作布置,仍有幾分不解,忍不住便開口詢問道:“叛軍寇擾宸居,諸家攝從于后,皇城內正邪角斗。若戰況膠著,則應從速馳援;若王師業已勝出,自當教令通達于內外。今攔橋設阻,似無益于事啊……”
彼此熟悉之后,田少安對裴伷先的計謀也頗有信服,對其提出的一些建議都深作斟酌并多有聽從,只是此際聽到質疑聲后,卻一臉篤定的笑語道:“雍王殿下既已歸都,叛亂必不能久。既然作此傳令,恭從即可。”
聽到田少安的回答,裴伷先頓感無語,幾天時間的接觸,彼此也算有了一個了解,田少安或是沒有太強的應變能力,但多數情況下還能虛心接納正確的意見。唯在執行雍王教令這一點上,則就有一種近乎盲目的偏執,現實情況究竟如何、完全不作考慮。
其實不獨田少安如此,裴伷先近日所接觸西京方面來人幾乎人人如此,仿佛只要雍王入城,無論神都城眼下已經混亂到了什么程度,種種騷亂頃刻間都能平息下來。
這一份盲從、或者說信心,裴伷先很難理解。但他卻明白一點,依照行臺如今的勢力,若人人對雍王都有如此強大的信心,那神都城眼下的騷亂或許真就談不上是什么大問題。
且不說裴伷先心頭思緒的流轉,一行人剛剛完成對天津橋的封鎖,北面的皇城中便依稀傳來群眾呼喊聲。因為距離仍遠,再加上宮墻的阻隔,聲音傳至此處時便已經混雜起來,讓人很難將呼喊內容聽得真切。
然而這并不影響田少安等擊掌慶賀,已經篤定此必雍王已經控制住皇城內的局面,裴伷先身在其中,臉上頗有患得患失的憂慮,顯得像是一個異類。
夜色下,眾人又在天津橋上駐防將近一個時辰。期間天津橋南偶有行人至此,試圖通過天津橋,且入前自報家門時都有不俗來歷,但無一例外全被田少安使人斥退。
終于天津橋北側皇城端門處傳來了戰馬奔騰聲,不旋踵便有一行騎士馳行登橋,及至近前,依稀光線中有人向著橋南呼喊道:“橋中設柵者可是田二郎?皇城情勢已定,雍王殿下著田二入城相見!”
田少安聽到這呼喊聲,臉上喜色按捺不住,越眾而出向著對面笑應道:“田二在此!甲械簡陋,卒員不多,卻著先功,郭四郎服不服氣?”
率隊出城迎召者便是一直追從雍王行止的內衛郭達,聽到田少安滿是炫耀的語氣,郭達便悶哼道:“殿下召急,勿作閑言!”
聽到郭達如此回應,田少安更是樂得哈哈大笑,以至于手舞足蹈,直到行至近前,才忍不住對郭達感慨一聲并低語道:“此番所歷兇險實多,兄弟尚能生見,俱仰殿下天命延佑啊!”
郭達翻身下馬,親自將田少安攙扶上坐騎,卻又呵呵一笑:“可惜了!若真捐身于此,功爵必能更勝一階,拙才若不趁此時勢,焉能夸耀人間啊!”
彼此間熟不拘禮,田少安聞言后白了郭達一眼,繼而又回指人群中的裴伷先并正色道:“一番聲勢造弄,這位裴君助我良多,且有機密需陳,要隨我一同入見。”
郭達聞言后點點頭,示意部下再牽來一匹馬并將裴伷先邀請至前,與田少安一同往皇城行去。
“多謝田君仗義助我,此恩銘記不忘!”
行往皇城途中,裴伷先一再對田少安道謝。田少安聞言后擺手笑道:“此番城中應變,裴君智力助我良多,使命才能不流于潦草。我雖向殿下引見,但你究竟能否免于罪外,仍在殿下抉擇。”
“這是自然、自然……”
一想到接下來便要到決定自己余生命運的時刻,裴伷先縱是智計不乏,一時間心中也是充滿忐忑,滿心都在思忖接下來該要如何應對,不知不覺,一行人便抵達了皇城中的政事堂。
政事堂內,李潼剛剛給張說與徐俊臣安排了各自使職,待兩人暫時退出,便被告知田少安已經在堂外等候,便抬手吩咐將人召入。
田少安入堂之后,正待彎腰施禮,然而雍王已經從堂中闊行下來,拍著他的肩膀便笑語道:“田家兒郎,光耀門楣。眼下雖然還不便據實封獎,但已經可以書告父老、描漆中堂了!”
這一次神都動亂,田少安真的是給了李潼極大的驚喜,不僅僅在動亂過程中抓住時機、搞出了極大的聲勢,更能提前預見到一場計劃之外的叛亂即將發生、讓李潼能夠及時返回神都,將叛賊擊潰于則天門外。
叛賊有沒有攻入大內宮城,所代表的意義極大。不要說眼下這種相對原始的資訊傳播環境本就有利于各種謠言的滋生,哪怕后世資訊已經極為發達,仍然不乏別有用心者用什么“國都六陷、天子九遷”的驚悚標題去詆毀、破壞人們對歷史的正確認知與印象。
李潼之所以超格且大規模的賞賜則天門前參戰諸眾,其中一個考量也是為了避免相關的謠言滋生。如果有人想夸大叛軍戰果去制造什么唐家天命已失、中樞軟弱無力的假象,那這幾千受賞將士就可以證明、所謂的叛亂不過只是一小撮狂妄弱智之人搞出的一場鬧劇。
就連那些參戰的諸家奴仆,李潼都給予如此厚賞,那么提前預警災禍的田少安自然功勞更大。更不要說田少安在城中弄出了不小的聲勢,不說活人多少,在李潼還沒有回到神都前,已經給雍王營造出了極大的存在感。
類似張說等人之所以提前落注、站隊雍王,多多少少應該也是受了田少安駐守履信坊西園故業這一行為的啟發。如此又給了李潼一個選擇,讓他能夠在歸都伊始便能有切入點、對神都時流進行分化瓦解。
聽到雍王如此稱贊自己,田少安也是樂得合不攏嘴,但他也并沒有將功勞完全攬在自己的身上,還是從頭開始,原原本本的將他返回神都后的經歷講述一番。
“入守西園故業、收揀街鼓文物,包括察發叛賊陰謀,裴伷先相助良多,殿下如此激賞,仆也實在受之有愧……”
聽到田少安的稟告,李潼眉目間嘉賞之色更濃,又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入席坐定,然后才說道:“你是我門下親使,忠勇無私,有此創建,大功應得。至于裴某人,雖參于事,智力有所捐獻,這也是他的幸運。若非趁此機緣,必是刀下一鬼。后事如何,無需你再勞計,退下休養,安待功賞。”
眼見雍王殿下對裴伷先態度略有冷漠,田少安不免暗道可惜,但他該說的也已經都說了,既然雍王殿下如此吩咐,便也只能應聲告退。
等到田少安退出后,李潼才吩咐將裴伷先引入堂中。裴伷先匆匆行入,不敢抬頭仰望,只是頓首深拜并恭聲道:“罪民裴伷先,叩見雍王殿下!”
“抬起頭來。”
李潼于堂中語調冷漠的說道,等到裴伷先依言抬頭,便垂眼打量片刻,對于這個比小強還要命硬的裴炎從子,他心中也是頗有好奇,只是在審視一番后卻冷笑起來:“悖逆余種,確是家學不俗!你伯父幸得天皇遺命,托以周召,不思皇恩圣眷,妄擬伊霍!而今你得廬陵用作心腹,結果卻悖主求活,莫非真以為宗家血肉性命,是你一門祈禳之資?”
裴伷先聽到這話,霎時間額頭冷汗直涌,更覺手足冰涼,肩頸一軟撲倒在地,張嘴頻喘數息,仿佛離水的池魚,好一會兒才澀聲道:“罪民命途乖張,雖有向陽之心,苦憾不能生于平川之地,危崖韌草、伏勢蜿蜒,屈伸皆非我意,榮辱亦不由己……殘喘至今,生死俱在殿下一意,死則應當,若得活,必不負……微言或不足力證,但、但……熾情難表,唯乞一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