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王求禮出班參奏,整個大殿中霎時間鴉雀無聲,群臣俱凜然側目,心中也都不免驟起波瀾。
他們之所以如此震驚,原因不只在于御史臺的矛頭直接指向近期當朝的紅人張說,更在于王求禮所指控的罪名,幾乎在一瞬間又將群臣記憶拉回了十多年前那政局混亂的時代。
特別是對一些親身經歷過武周后期與兩京爭鋒那段歲月的朝臣而言,心中對此總有一份難以言表、刻意回避的傷感,哪怕私人獨處時都不愿過多念及。實在是那種紛亂動蕩、充滿著陰謀政變氛圍的世道,對每一個身處其中、利害相關的人都是一種折磨。
開元新朝雖然建立在家國殘破不堪的亂象中,但在君臣奮力、自救圖強之下,很快便終結了亂象,重建了秩序。
從開元元年至今,雖然朝中也不乏人事格局的調整變化,對吏治的整頓與對制度的變革,但卻一直都沒有再發生什么能夠讓群眾側目、破壞整個朝情氛圍的謀逆大案。
雖然王求禮的彈劾言辭中也并沒有斷言謀逆,只以或涉非法言之,但臺省重臣夜訪宗王私邸,單單這一件事本身便絕對的敏感,讓人忍不住、下意識的對此充滿聯想。
大殿上,圣人在聽完王求禮的參奏之后,神情并沒有什么明顯的變化,只是將視線轉向了朝班中的禮部侍郎張說。
張說這會兒神情也有些緊張與局促,隨著王求禮話音落地,他便已經側身而出,趨行走入殿中,免冠下拜而后沉聲說道:“王中丞所奏確有其事,唯事中仍有曲隱,臣恭請能作稟直。”
不待圣人開口回應,王求禮便又正色說道:“事既聞于憲臺,臣趨奏殿中具以上聽,自需下付刑司專事推問。朝堂莊重之所,并非罪員緣恩乞憐之地!涉事者仍存二員,尊卑所限,臣不敢呼名揭發,請彼員自行出班認事。”
這會兒,朝臣們也都紛紛向幾名班列宗王們打量過去。那一道道審視的目光劃過自身,李隆基只覺得仿佛有一道道的利箭在作穿刺,只有一份濃烈的、五內俱焚的焦灼。
他雖然日常思慮極多,在剛剛入世那幾年、憂悵之下甚至都曾設想過會不會遭遇此類的構陷指摘,只是近年來隨著時局的平穩安定才漸漸的放松了心情,以至于當張說登門來訪的時候,他都沒有意識到這件事的敏感之處,甚至還在滿心期待著與張說繼續深作結交。
王求禮此番彈劾,對群臣而言只是大感震驚,但對李隆基來說,震驚之余更是將他過往歲月中所有的惶恐不安再次引爆出來,讓他意識到惡意始終縈繞周身,總有刁邪的目光在冷冰冰的凝望著他!
太多的情緒在這一瞬間涌上心頭,以至于讓他完全沒有了自控的能力,臉上的驚恐全無掩飾,涌出的冷汗更是不斷的從臉上滾落下來。以至于他還沒有出班承認,群臣們都已經察覺出王求禮所言張說夜訪的正是這位臨淄王。
群眾的觀望打量更讓李隆基感覺壓力倍增,盡管心中還有理智提醒著他此時該要出班認事,根本就無從逃避,但偏偏兩腿卻如同灌了鉛一般、只是僵立在原地紋絲不動。
殿上的圣人自然也察覺到臨淄王驚恐的呆若木雞的模樣,那樣子仿佛一個膽怯無辜的幼鹿,全無原本歷史上宮變悍將的風采。
眼見這一幕,李潼也不免心生感慨,無論什么樣的人物、稟賦如何,終究還是需要由時勢所造就。眼下的李隆基,并沒有經歷過真正的風霜考驗,在面對真正危機到來的時候,便有些舉止無措、不知該要如何應對處理。
雖然說這小子仍有秉性中的頑固,所以才衍生出這一系列的事故,但如今的世道既沒有中宗朝長達數年冷眼旁觀的經驗增長,也沒有父親李旦站在前方為他們遮風擋雨。而如今的開元時代較之中宗朝也有著天壤之別,起碼李潼對朝情大勢的掌控是他三叔李顯拍馬難及的。
李隆基遲遲沒有出班,朝堂中的氣氛一時間也有些微妙僵持,正當王求禮逐漸變得不耐煩,正待開口點名的時候,他才終于緩緩步出班列,未入殿中便已經在班列一側跪拜下來,語調沙啞低沉的說道:“王中丞所奏言有其事,臣、臣前夜確于坊邸接待張禮郎來訪,但、但彼此言論,全無有觸法度,臣以性命……宗家頑愚,天恩倍享,豈敢、豈敢妄作干犯刑律的謀計,請圣人、懇請圣人相信臣絕無悖佞之想!”
這樣的事情,無論內中曲直如何,當然不可能明明白白的公告于眾。無需圣人開口回應,王求禮便先打斷了臨淄王的當殿申辯,再奏請圣人著三司會審其事。
所謂三司便是刑部、御史臺與大理寺,朝廷凡有重大案件,便由此三司長官聯合審理判定。不過眼下轉駕在即,一部分朝臣已經先一步趕往東都洛陽搭建事務框架,其中就包括刑司的長官。
所以在沉吟一番后,圣人便下令以中書侍郎李嶠領銜,匯同中書舍人、門下給事中并侍御史一人,盡快審理此事并拿出一個審判結果。
五月末的這一次大朝,便因此收尾。因為發生了張說夜訪臨淄王一事,原本有些輕松的朝情氛圍頓時又變得嚴肅起來。
群臣對于這件事也都多有關注、各生看法并議論紛紛,言論主要便集中在張說有些得意忘形以及臨淄王不夠檢點。
如果說這兩人私會是真的在謀劃什么悖逆計劃,自然不會有人相信。倒不是說這兩人人品高潔、坦蕩無私,關鍵是如今的國情大勢,究竟多蠢的人才會覺得會有陰謀詭計滋生的空間?
但哪怕是無涉謀逆,群眾們對這兩人夜會行跡也都多持否定態度。宗王與臺臣們本就交集甚少,哪怕宗王本身供職朝中,職事上有所接觸也都可以在官衙中處理完畢,私下里的來往還是能免則免。
過往數年,這一禁忌雖然并沒有刻意的強調規范,但也一直都平靜無事。如今卻又因為這一對家伙驟生波瀾,與朝群臣們在震驚之后,更多的還是氣惱這兩人無事生非,安穩過活不好,偏要閑極生事,攪鬧得旁人也都不安穩。
不說朝臣們就此產生的議論,案事本身推問的倒是很快。畢竟拋開當中的敏感因素,案事本身其實非常的簡單,三兩句話便能交代清楚,無非張說文蟲騷動、入邸借書,借到之后便告辭離開。
只不過這么高的審斷規格,當然不可能只聽這兩人各自供詞。
李嶠領銜的小三司辦事很是盡責,不獨一一召見這兩人各自家眷隨員加以盤問,甚至就連臨淄王居邸所在的坊曲民戶們也都一一傳召盤問,確定所有的供詞全都清晰吻合之后,才將案情錄定、結案上呈。
在案事審問的過程中,張說倒是坦誠配合、態度可嘉,將自己的動機、行跡交代的清清楚楚,包括何時、哪處與人談論文章并被告知臨淄王坊邸藏書豐厚,甚至他借回的幾本書都做了很詳細的筆記,足以證明自己并不是要借此攀交臨淄王。
但相對而言,臨淄王這里則就有著一些問題。比如張說借書時,明明邸中便有,他卻吩咐家人留下不給。
如果說這件事還可以解釋作是他對那幾本書喜愛有加,不肯割愛,那么在張說入邸前,李敬一恰在邸中,又從側門匆匆離開,這件事又該做如何解釋?
李敬一也是倒霉,受此無妄之災,同樣被傳喚到刑司去一通盤問。
對李隆基來說,他最大的問題并不是與張說在邸中見面,而是暗中操作妹子入選和親一事。無論是暗示門生操縱坊間的輿情議論,還是同李敬一會面碰頭討論如何在朝中進行推動。
李敬一雖然勢位不在,登門拜訪臨淄王不算什么犯忌之事,但兩人所談論的話題,難免有涉朝中的人事關系,一旦全都交代出來,難免又會勾引出朝中朋黨派系的糾紛爭論。
因為需要有所隱瞞,案情交代就一定就會模糊不清,不如張說那樣清晰直白。
因此李隆基心中也是叫苦不迭,原本在朝堂上震驚失措之后,隨著心情逐漸平復下來,他便猜測這一場風波極有可能是朝向張說:有人不希望張說順利的進入政事堂拜相,所以主動的將此事向御史臺進行檢舉揭發。
但是很不巧正遇上他在盤算諸計的時候,從這個思路而言,他是深受張說的連累,這哪里是一個值得結交的好朋友,分明就是一個災星啊!
現在張說坦坦蕩蕩的將事情交代出來,可是他卻有些說不明白,于是也只能避重就輕的略作交代,盡量掩蓋下與李敬一所商討的朝中人事問題。至于能不能應付過去,那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圣人移駕在即,自然不會專就此事過多的糾纏,大朝會結束后的第三天,案事審理的結果便呈交上來,在延英殿召集幾名重臣商討對涉事幾人的懲罰。李隆基、張說并李敬一等涉事者俱在殿外,不無焦灼的等待著最終宣判結果。
李潼在殿中翻閱過案情總結后,便就案轉給在座幾名重臣傳閱起來,他略作沉吟后便開口道:“去將張說召入。”
不多久,張說便趨行入殿,臉色尚有幾分憔悴,但精神尚好,入殿后便口呼罪臣作拜。
李潼垂眼望著張說,心中也頗有感慨。張說為人靈活練達,這是他的一個優點,若換了別的臺臣大員,未必肯如此配合行事。李潼也是希望張說能夠借由此事增長幾分謹慎自防,未來真正入朝拜相后能夠避免再栽在同一個坑里。
君臣之間并無對話,不久后幾員重臣傳閱完畢,也將自己看法寫在紙條上傳交回來,李潼在看過之后,才又垂眼望向張說道:“臺省所在俱機要衙司,凡所在事尤需謹慎自警。此番訪問雖然無涉大惡,但也確是有干防禁,奪秩兩階、罰俸一年,出任靈州司馬,張道濟有無異議?”
“臣不敢有持異議,多謝圣恩包庇、不廢拙臣!”
張說聞言后連忙叩首謝恩,雖然說這么做他是得了圣人的暗示,但事后將會受何發落,君臣間自然不可能討價還價,所以心里也是不無忐忑。眼下得知一個結果,心里雖然也是略感失落,但總算松了一口氣。
原本身為禮部大員,又剛剛主持過科舉選禮,距離政事堂已經是一步之遙,結果一轉頭便被發配邊州上佐,說不失落那是假的。
但與此同時,張說心里也是暗暗慶幸,心知圣人對他是寵眷有增。
眼下北征在即,靈州則位于朔方,無論是征戰過程中的后勤助軍,還是大戰結束后對突厥余眾的處斷安置,靈州司馬這個官職都甚有發揮,只要在任職事做得出色,履歷上自然是濃厚的一筆,兩三年內歸朝不是幻想,甚至極有可能一舉拜相!
見張說恭然受命,李潼便微微頷首。
張說最為后世所知,還是文壇大手筆的名聲,但能夠與開元名相姚元崇掰腕子的人在才能上自然不會如此片面。歷史上的張說也是內外居顯,俱有功勛,是盛唐出將入相的代表人物之一。
眼下讓張說入朝拜相,也只是政事堂增添一個位置,發揮不大。而朔方眼下也需要一個專司后勤與民事的能臣坐鎮,以配合張仁愿所主持的征戰大計,張說正是一個良選。
處理完了張說之后,李潼卻沒有直接召臨淄王入見,而是望著群臣說道:“臨淄王該要作何懲戒,諸位但有想法,盡可暢言。”
不同于對朝臣的處理,臨淄王作為宗家近貴,身份要更加的敏感,眾人就算有什么想法,在不能確知圣意的情況下也不好全無顧忌的講出。
最終還是中書侍郎李嶠首當其沖,站起身來回答道:“臨淄王有失于臣節、乖張于倫理,若不作嚴懲,則不足警誡邦家!”
雖然在問案過程中極力掩飾與李敬一討論的朝中人事相關,但李隆基想要讓親妹子出嫁吐蕃的想法卻是無從掩飾,還是被審問了出來。所以李嶠才作此發言。
“未定之事,不足論罪。臨淄王邸中妖情興作,欲以宗家血脈取悅西蕃,計雖乖張,但并無臨事之責。朕身為邦家族長,戶中出此慚情惡類,亦難辭其咎。唯故相王辭世不壽,懇請諸君容我循情,臨淄王褫奪朝職、不再履事,就坊禁錮,諸位以為可否?”
眾人聽到圣人已經作此決斷,便也不再多說什么,只覺得圣人還是不失仁厚,甚至連臨淄王的爵祿封邑都沒有進行削減,若臨淄王能夠領會這一番教訓,仍然還能安心的在京中做一個富貴閑王。
在宣布對臨淄王懲罰的同時,圣人也算是對吐蕃此次遣使請求和親定下了一個基調,那就是絕不舍棄宗女取悅外蕃。等到駕臨東都后,群臣便可循此基調再繼續討論該要如何經略吐蕃問題。
當然,圣人的真實心跡是不像群臣所想的那樣偉岸光明。如果只是要單純的警告臨淄王,只憑內衛所查知王仁皎父子事跡進行懲處便已經足夠了。
可現在卻繞了一圈、直接在朝堂上發難,可以說是徹底鎖死了臨淄王與朝中人事交往的渠道。大審坊民,讓合坊住戶都成耳目,之后必然也會對臨淄王邸人事往來保持關注且警惕有加。
至于欲使親妹和親,雖然并不確鑿論罪,但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類似社會性死亡的人情困境。
李潼從來也不自詡良善,無論是真實處境中李隆基作為他四叔李旦的兒子,還是原本歷史上這小子所作所為讓他生出的警惕,他都不會對這個堂弟全無提防。要么不出手,一出手就是全面性的封鎖壓制。
兩個主要的人處理完畢,至于李敬一這個被牽引涉事者則就簡單得多。
這人在李潼這里政治前途已經宣告結束,今次主動招惹麻煩上身,李潼倒也不想趕盡殺絕,只是下令奪其爵祿、撤除門前列戟,保留一個五品的散官待遇安心養老。
最終兩人也沒能被召入殿中,只在殿外拜受敕命發落,然后便失魂落魄的離開了大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