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罷晚餐,劉景返回寢室,盤膝而坐,并將束起的頭發解開,披散在背后。
從現在起就是個人時間了,他不必再“束縛”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來。
翻開賈逵的左傳解詁,劉景一字一句讀起來。
左傳文字簡潔精練,委曲達意,有著極高的藝術成就,可也正因為如此,現代人,尤其是古文功底一般的現代人讀起來會感到晦澀難懂,劉景前世翻閱左傳,就有過這種感覺,耐著性子才磕磕絆絆把它讀完,且記憶不深。
如今身處一千八百多年前,一邊讀左傳正文,一邊看賈逵注解,心中再無一絲浮躁之意,整個人都陷入到春秋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之中。
“阿兄——”劉和頂著總角從屏風后賊頭賊腦的探出,小聲叫道。
劉景讀書讀得入神,絲毫沒有察覺劉和的到來,這才發現,天色不知何時已經暗了下來。
“阿若,你怎么過來了,就你一個人嗎?快,坐我這里來。”劉景一邊沖他招手,一邊點燃書案上的青銅飛燕油燈,火光瞬間照亮了大半個房間。
自從劉景歸家以來,他們兩兄弟還是首次有機會單獨相處。
劉和來到劉景身邊,與他共坐一榻,小臉紅撲撲的,心里甚是歡喜。
劉景見他胸腹間鼓鼓囊囊,還特意用手掩著,這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么,便笑著問道:“阿若,你懷中藏著什么?快拿出來給我看看。”
劉和神秘地一笑,伸手入懷掏出兩枚煮熟的雞蛋,獻寶似的道:“阿兄,給你吃雞子,這是剛剛煮好的,還熱著呢。”
劉景看著他滿心期盼的眼神,一時間五味雜陳,劉和不知道,他的行為只會讓自己的母親在劉景心中變得更加卑劣與不堪。
要說多么氣憤倒也不至于,他更多的是覺得悲哀,搖頭道:“為兄吃飽了,阿弟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自己留著吃吧。”
“我不吃。”劉和立刻蹦起來,急道。“阿兄,你病剛好,正需要補身體,還是你吃吧。”
劉景又一次拒絕,這下劉和徹底傻眼了,呆呆地愣住,在他的設想里,應該是阿兄收下雞子,夸他懂事,現實為何和他想的不一樣?為了把雞子留給阿兄,他自己都沒舍得吃,又借口入廁,偷偷跑出來,然而阿兄卻不肯要。
這到底是為什么?劉和急得都快要哭了。
“阿若,別急。”劉景真怕把他弄哭,只好做出退讓。“這里有兩個雞子,你我兄弟一人一個,如何?”
“嗯。”劉和重重點了點頭,他今年已經十一歲,都開始讀論語了,也覺得在阿兄面前險些哭鼻子有些丟臉。
接著比了比手中兩個雞子,稍大的遞給阿兄,認真的說道:“阿兄,你吃大的,我吃小的。”
“好。”劉景點頭接過來。
在劉和的傻笑中,兄弟倆各自剝去蛋殼,兩三口吃進肚。
由于擔心母親那邊有所察覺,劉和只坐了一小會就戀戀不舍的離開了,房間重新安靜下來。
劉景將書案清理干凈,想到劉和的純真以及繼母的刻薄,心中感慨良多。
攤上這樣一位繼母,著實讓人頭疼。
士喪禮曰:“繼母本實繼室,故稱繼母,事之如嫡,故曰如母也。”
大漢自詡以孝治天下,甚至已經到了過猶不及的地步,繼母享有和生母相同的權利,即使再怎么作惡,身為人子也只能默默忍受。
本朝名儒馮豹,年十二時,后母惡之,趁他晚上睡覺“欲行毒害”,馮豹察覺后偷偷逃走,事后“敬事愈謹”,但后母毫不領情,“恨之益深”,時人稱他孝順。
繼母張氏雖不至于像馮豹后母那樣對他下毒手,卻也不能對她有什么期待。左臉挨一巴掌,還要乖乖伸出右臉,這樣的日子,可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所以他要盡快獨立才行。
現如今,擺在他面前的道路有三條——
其一是重返襄陽,這是對他最有利的道路,可也最先被他否決。先不說以目前家中的情況,繼母張氏會不會為他出路費和生活費。
退一萬步講,即使錢財足用,他真的能一走了之么?三年后長沙就將淪為戰場,他豈能坐視家人遭受戰亂之苦,首先自己心里那一關就過不去。
其二是為兄守孝,漢世一般為父母守孝三年、兄一年,倘若他選擇去兄長劉遠墳前結廬守墓,便可避開繼母,更能增長名聲,稱得上一舉兩得。
不過劉景擔心的是,長沙大戰在即,留給他的時間本就有限,選擇為兄長守孝,等于是白白浪費一年的寶貴時間,這卻是不能不考慮的。
其三是出仕郡縣,他今年十七歲,尚未冠禮,但楊終以才揚名,十三任郡吏;虞詡以孝著稱、十二被招為吏,卻不為所動,所以年齡從來不是問題。
劉景兩世為人,不覺得自己會比別人差,他欠缺的是名聲,至少要聞達郡縣才行。
其一不可取,二、三則各有利弊,劉景是一個喜歡掌握主動的人,所以他更傾向第三條路,即謀求出仕,第二條路太過于保守,不符合他的性格。
一旦有了決定,劉景的心便安定下來,重新打開左傳解詁,接著之前段落低聲誦讀。
當全身心投入一件事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劉景感覺眼睛酸脹不適而停止閱讀時,才猛然發覺夜已深了。
晚上看書最傷視力,他可不想這輩子也變成嚴重近視,所以果斷合上書籍,脫衣就寢。
也許是白天睡過一覺的緣故,劉景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遲遲不能入眠,反而越來越精神。
實在睡不著,他重新起身,披上外衣,來到窗前,夜間清涼的風吹打在臉上,令他頭腦不由一清。
舉目望去,皓月當空,群星璀璨,看來明天又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
“吱呀——”
一聲突兀的開門聲,打破了深夜的寧靜。
聲音是從對面傳來,雖然院子中央的棚架遮擋住了劉景的視線,但來人并不難猜測,這個時間還沒睡的,不會有旁人,也就嫂子賴慈了。
果然,一道白色身影出現在棚架之下,久久徘徊,以清麗的聲音悲吟道:
“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于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后,歸于其室。”
葛生是詩經中的一首悼亡詩,堪稱悼亡之祖,講述的是妻子對亡夫無盡的思念之情。
賴慈此刻心中悲痛一點也不比詩中的妻子少,每每想到夫君獨處、獨息、獨旦,無人陪伴、孤獨無依,就恨不得立刻隨夫君歸于其居、歸于其室。
可是她不能,她在這個世上還有未盡的職責,兩人年幼的兒子需要她撫養長大,教育成才,這是她今后人生的全部寄托。
劉景沒有冒然現身,嫂子肯定不希望自己脆弱的一面暴露人前,他就這么靜靜的站在窗前,望著嫂子賴慈一遍又一遍悲吟,直到泣不成聲。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劉景這一刻突然很羨慕亡兄。
同時,他的腦海中隱隱浮現一幅畫面,那是一道佇足于新野之郊、淯水之畔,絕世而獨立的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