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曰當空。
陽光雄視著青黎長河,一頭猴子從河面掠出,升到半空環顧四望,下方盡是滔滔奔流的河水,看不見陸地在何方。
這大河遼闊的不可思議。
猴子落于河面,只覺身軀比塵埃還要渺小,大自然的瑰奇超出他的想象,致使他放棄探索大地的念頭。
‘撲通!’一聲,他回墜河中。
雙腿使力一彈,化作一道水浪垂直下落。
河下水深難測,崇山綿延,林草密布,另有一番璀璨景觀。
不過層層河水很快把陽光阻隔在外,當他降落河底,雙腳趟在污泥里,早已是伸手不見五指,徹底被黑暗吞沒。
在這樣的環境內,生存不容易。
好在猴子已經習慣在水中呼吸,也適應了與黑暗為伍。
只是他離群索居,排解不了心頭孤獨。
他名叫袁河,身軀是一頭水生猿猴,靈魂卻是實實在在的人類,他無意間穿越到這一方陌生世界,未得人軀也就罷了,偏偏還流落到暗無天日的長河里。
驟然從陸生變為水生,真如墮了深淵一樣。
袁河渴望著逃離,為此他多次浮到河面,試圖登陸生活,可是他習性與魚兒沒什么兩樣,出河后存在后遺癥,他身軀會衰竭,虛弱不堪。
缺了水,他會死掉。
況且袁河也不知道陸地在哪里,猿猴原主殘留的記憶又在一遍遍警示他,水族與人族勢不兩立,危險實在太大。
嘗試許多回,他最終絕了登陸念頭。
“大河被妖族霸占,妖王們劃國分治,統御的水妖精怪不知有多少,我本身就是一個妖怪,既然重生為猿猴,總想著前世人生也于事無補,我應該向前看,妖生未必不精彩。”
袁河是在兩個月前穿越過來,直到今天才放下前生往事,他決定繼承猿猴原主的遺志,修煉神通,展開他的新妖生。
他俯身的這頭猿猴根腳奇特,長了一雙長耳朵,生來就能捕捉水中聲音,往常不動妖力,收心自然,方圓二三十里水域的聲響都會落入他的耳朵。
若他窮盡妖力認準某一人或某一妖,距離可以再延伸一倍。
可惜他只能聽聲音,卻是看不見對方模樣,而且這種神通遇水才能施展,到了河外空氣里,效果是要大打折扣的。
但這已經稱得上天賦異稟,這頭猿猴從西方潛游過來,渡了數萬里水域,途中誤入不知多少水妖扎堆的險地,卻仗著靈耳竊聽的神通,屢屢躲災避難,儼然就是救命的順風耳。
數萬里是相當漫長的一段水程,在青黎長河里,僅僅是一小段距離而已。
這條大河東西走向,流淌了無數歲月,匯聚著天地精華,最窄的寬度也有一千多里,長度根本無法測量。
在河內生活的水族更是無數無計,哪一族具備什么樣的根腳,善于使用什么樣的妖法神通,又是棲居在哪一處領地,歸屬于哪一座妖國管轄?這些都需要袁河慢慢摸索掌握。
他是靈魂附身猿猴,吞噬了猿猴記憶,對大河環境并不算兩眼一抹黑。
他目前身處的水域叫做‘梟魂山’,這是一片水鬼扎堆的無主地帶,梟魂山西邊是鐵翼妖國,東邊是金烏妖國,再往東走幾里地,就能進入金烏國的疆土內。
猿猴因在老家惹了大禍,不得不遠離故水避難,但他不是漫無目的的逃亡,出發前已經選好避難地點,就在金烏國的一座水府內。
金烏國開國已經有六十二世,妖族壽元綿長,習慣以‘世’計時,一世為人界三十年,經過這么長時間的統御治理,國中開辟十余座大型水府。
一府之地覆蓋千里水域,諸族各開妖洞,混居其中。
袁河要先弄清楚,金烏國邊境是哪路水府在管轄,又是那座妖洞在鎮守。
他正準備繼續東游,耳邊忽然傳來一陣吹螺聲。
他旋即支起耳朵,開始偷聽動靜。
螺聲源自一棵水生青荷樹。
一頭蝦妖站在樹下,正舉著螺號吹奏,螺聲擴散處,附近草叢山間,老蝦幼蝦、青蝦紅蝦,紛紛游出巢穴,五光十色陣勢浩大,掀起偌大水波,成群結隊朝青荷樹集合過來。
這里是棲俠妖洞,多年前一頭六睛蝦開靈入道,自稱姓‘俠’,擇其地建立洞府,以‘棲俠’為洞名,拉攏四方蝦族共生共居,并施以教化,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形成現今的規模。
洞中居住著各種蝦族,即使存在變異血脈,或生有龜足、長有蝎尾、披有魚鱗,但它們均以蝦為正統。
棲俠洞是以青荷樹為中心,這樹軀干粗壯,底部挖開一扇洞門,這也是洞主俠仲的居所,俠仲根腳是一頭金鉗蝦,他在河中存活已有五百余年,受金烏國妖王冊封,統治一方水域。
他望見蝦群靠攏過來,緩緩垂下螺號,臉上愁云凝結,金眉緊皺,像是在憂慮著什么事。
他長著一顆人頭,也有人肩與雙臂,但胸腹以下仍舊是蝦軀,看上去奇模怪樣,皮膚又是蝦殼,別有一番猙獰面貌,這是他修煉《化骨易形術》的結果。
妖族吞服大河精華,專煉妖軀,他已經煉到第二層次的斬骨境界,具備修煉易形術的資格,金烏國王冊封他為棲俠洞主時,一并賜下這道妖術。
其實他對人族極為反感,化形人身非他所愿,但蝦軀行為遲鈍,無法造物,也不便掌握器具,為了更好的管轄與教化洞民,他還是化了形,不過僅限于部分妖骨的變化。
潛伏洞外的袁河看不見蝦族大動員的一幕,卻能清晰聽到俠仲的聲音。
“你們上前來!”
棲俠洞居住有兩百多種蝦族,每一族都有一位族長,俠仲是在召喚族長們近前聽令。
這些族長身軀異于凡蝦,最大已經膨脹到丈許長,蝦鱗閃爍妖光,交映生輝,把這一方幽暗水域照的大亮,但他們妖力尚淺,僅僅處于第一層次的開靈境界,智慧與俠仲相比也有差距,勉強懂得學習與交流。
俠仲在他們身上逐一掃過,語氣趨于凝重:
“兩日前,河外有人賊派遣妖奴潛入我千秋水府境內的撫蓮妖洞,試圖偷盜河珍黑玉藕,被秋蓉洞主發現,打了起來,那妖奴詐敗逃走,秋蓉洞主追出河面,結果讓人賊給殺了。”
此言落畢,族長們驚起一陣鼓噪,俠仲抬手制止,繼續說:“殺了還不罷休,那人賊又指示妖奴潛回撫蓮洞,誅絕秋蓉洞主子孫,搶光洞府河珍,秋洞主這一脈非同尋常,她是水府之主秋天師的嫡系血脈,消息傳到水府后秋天師震怒,頒下了招妖令,水府境內四十七座妖洞盡數征召,跟隨他登岸報復人賊,念及各洞都有孩兒要照顧,他準許每座妖洞留下一位妖卒看守家園。”
這番話對袁河了解水域地理很關鍵。
妖國沿襲了人界王國的統御體系,不過是強者為王,俠仲所說的‘秋天師’,這其實是官銜,妖力比俠仲高的多,有資格統治一座大水府。
俠仲是‘秋天師’麾下統領,屬于最底層的小官,領地是幾十里的小妖洞,日常沒有戰事時,開采河珍上繳貢品,若遇戰事必須服兵役。
至于妖卒,全是嘍啰,在場這兩百多頭蝦族族長都是小卒子。
“竟然誅滅一座妖洞,人心何其毒辣。”
“那人賊如此草菅妖命,我等絕不能袖肢旁觀,愿跟隨秋天師上岸殺賊。”
族長們群情激憤,殺聲震河。
“稍安勿躁!”俠仲又一次揮手:“人賊該殺,但這次是萬妖登陸,人賊反擊必然殘酷,此戰兇多吉少,都不要輕敵大意!秋天師號令我們前往水府師宮集結,都安排好各自家事,開戰期間約束好各家孩兒,嚴禁到洞外水域嬉游,它們仍舊是獸軀,沒有我們庇護,倘若遇到外族襲擊,都難以活命。”
講到這里,憂愁之味又濃三分。
他是棲俠洞壽元最悠久的蝦妖,經歷過歲月磨練,洞察一些世事險惡。
他心知肚明,岸上人界王國無數,道門林立,人賊如蟻,如果上岸決戰,幾無全身而退的可能,萬一戰敗了,府主秋天師妖法高深,可輕易逃回大河,他這些妖兵妖卒該怎么辦?
‘這次登岸,怕是不能回來了。’俠仲心下悲觀,他決定安排后事,秋天師準許每座妖洞留下一頭妖卒看守家園,這留下之妖必須是他的嫡系子孫,想到這里,他指向那頭軀體泛金的蝦妖:“崇文,你留下守護家門。”
“老祖宗,你別看孩兒壽數小,孩兒不怕人賊,也敢戰斗……”
“不要廢話,就你留下。”俠仲冷厲打斷他:“我們走了以后,你須日夜不停沿洞巡邏,嚴防外族趁亂洗劫,如果月內我們無誰歸來,就由你接任洞主,管轄妖洞。”
又回身指著樹門:“這洞府里存有我歷代先祖渡劫失敗后遺留的珍寶,兵情險惡,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萬一府主秋天師也在此戰里隕亡,那么千秋水府就要易名換主,到時新任府主肯定會派遣妖官前來收取貢品,你可把珍寶盡數獻上,向新府主表忠,于此吾族才能繼續棲居在這一方水域里。”
“遵令。”這頭叫‘崇文’的蝦妖極是聽話,不敢再堅持已見,接下了委任令。
等諸事交代完畢,安置好老小,俠仲浮出青荷樹,領著嘍啰們浩浩蕩蕩朝東方的水府師宮遠游而去。
棲俠洞能戰的兵力盡數調空。
這也給了袁河叩門機會,但他并不著急與蝦族接觸,準備等待一個月時間,那頭蝦妖統領把后事都已經安排妥當,恐怕這次登岸要有去無歸。
袁河開靈化妖不久,神通有限,等他確認附近再無大妖棲居,才會進入棲俠洞,并暫居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