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稟皇上,楚逆未起時,我大清每年歲入三千萬兩白銀,如今湖廣、江南、江西還有浙江都已經失陷賊手,總歲入恐怕要損失一千二百萬兩之多,若是將來朝廷再丟失了整個南方,那么歲入或許會降低到一千五百萬兩以下,到了那時節,戶部實在是難以為繼啊!”
“若是朝廷能夠放開礦禁,再實現捐納之策,或許能夠收上來一些銀子......”
張廷玉跪在地上,苦口婆心地列出了這一大串的數字,其實就是想告訴雍正,這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就算想跟商人收稅,那也得先給他們吃點好處!
開礦禁便是張廷玉想到的一條可以跟商人談判的條件,只要開了礦禁,這朝廷內外也就有了交代,錢也能收得上來,回頭還能靠著礦再收一些錢,堪稱兩全其美。
然而對于雍正來說,這一條并不可行,“農為天下之本務,而工賈皆其末也。市肆之中多一工作之人,即田畝之中少一耕稼之人。群趨為工,則物之制造者必多,物多則售賣不易,必至壅滯而價賤,是逐末之人多,不但有害于農,而并有害于工也。”
此話一出,眾臣也就都明白了過來,開礦還是不行。其實也很好理解,開礦雖然能得大利,可是也容易聚集流民,若是將來出了岔子,可沒人負得起這個責任。
當這一條被否定了之后,雍正又談到了另一條,只是同樣是反對的態度。
“滿洲乃大清龍脈所在,豈能輕易開發?不過若是八旗子弟能夠回滿洲倒也不錯.......宗人府或可組織八旗無業子弟回滿洲墾田,以備將來。”
雍正皺著眉頭,他才不會讓漢人去滿洲,那里畢竟是八旗的后路,將來要是萬一真的在關內過不下去了,去關外自然也能活命。因此要是八旗去的話,雍正還是很樂意的,畢竟眼下這鐵桿錢糧也是大筆的錢。
當然了這一道指令也不出奇,在六月的時候,雍正也曾經下過旨意,令八旗無恒產者移居熱河墾田,倒也不會引起什么爭議。
只是到了這個時候,張廷玉的一番建言卻是被否了個七七八八,可是他本人并沒有半點不開心,只是輕輕退在了一旁,不再說話。
殿內陷入了一陣平靜,雍正的臉色卻逐漸轉為失望,而就在這個時候,直隸巡撫李維鈞卻出列跪了下來,大聲道:“臣,直隸巡撫李維鈞有本啟奏。”
眾人聽到此人有本呈奏,當下便有些驚訝,只是許多人看向李維鈞的眼神里,都帶著幾分鄙夷與不屑,而這還要從此人的出身說起。
若是放在兩年前,估計認識李維鈞的人估計都沒多少,那時候的李維鈞擔任直隸守道,而他的頂頭上司是署理直隸巡撫趙之垣,這個人出身顯赫,是名將勇略將軍趙良棟的孫子,是兩廣總督、兵部尚書趙弘燦的兒子,還是前任直隸總督趙弘燮的侄子。
可以說在趙之垣面前,李維鈞這個貢生出身的讀書人幾乎是一文不值,然而就在雍正繼位之后,趙之垣的直隸巡撫的位置就被李維鈞給頂替了,而原因就是李維鈞巴結上了撫遠大將軍年羹堯,而年羹堯在雍正繼位后,參奏趙之垣庸劣紈绔,不堪委以直隸巡撫重任,于是李維鈞順理成章地當上了直隸巡撫。
“臣查舊例,直隸人丁五年一審,分為九則,上上則征銀九錢,遞減至下下則征銀一錢,以家之貧富為丁銀之多寡,新生者添入,死亡者開除,此成法也。無如有司未必能留心稽查……且又相沿舊習,每遇編審,有司務博戶口加增之名,不顧民之疾痛,必求溢于前額,故應刪者不刪,不應增者而增,甚則人已亡而不肯開除,子初生而責其登籍,溝中之瘠猶是冊上之丁,黃口之兒已是追呼之檄,始而包賠,既而逃亡,勢所必然........”
當李維鈞呈奏之時,大臣們很快便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自從之前戶部追繳積欠和火耗歸公以后,大臣們對于政策的敏感度也是越來越高,這一次李維鈞所反映的丁銀問題,也是大清積弊已久的大問題,如今被呈奏上來,想來背后應該沒那么簡單。
所謂的丁銀問題其實由來已久,從明朝就已經開始了,也就是俗話說的人頭稅,這項賦稅在明朝時是作為地方稅收的一種,與里甲、均徭等四差銀一起,都由地方官員征用,并不上繳明中央政府,因此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明朝官吏斂財的一種弊政。
后來清朝建立之后,很顯然吸取了這一弊政帶來的教訓,將丁銀編征作為中央政府賦稅征解,也就是讓地方官將丁銀隨同田賦一起上繳,同時對于人丁的編審也逐漸制度化,每五年一次編審人丁,以保證丁銀的征解。
正所謂“直省每歲終,各將丁徭賦籍匯報總數,觀戶口消長,以定州縣考成。”當時丁銀的增長也成為了地方官員的考核目標之一。這項賦稅在順治十八年的時候,竟然達到了三百萬八千九百兩之巨,因此也受到了當時清廷極為重視的目標。
當然,在丁銀制度建立之初,就已經深藏弊端,就如同李維鈞所言,戶丁編審中的虛報和浮夸之風十分嚴重,特別是很多官員紳衿利用優免特權隱漏人丁,奸猾之徒又托為客籍以為規避,可是丁銀要收的錢依然存在,于是便加重落在了貧苦百姓的身上。
以致于當時出現了很多令人感覺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在山東曹縣,當是就已經有人利用戶等進行放富差貧,所謂“豪強盡行花詭,得逃上則;下戶窮民置數十畝之地,從實開報,反蒙升戶。其間家無寸土,糊口不足,叫號吁天者,皆冊中所載中等戶則也。富者田連阡陌,竟少丁差,貧民地無立錐,反多徭役。”
后來康熙為了收納民心,博得一個圣君的名頭,便弄出了一個“永不加賦”的政策,說白了就是在人頭稅上進行定額,從而收納民心。
可問題是,這種“永不加賦”的政策更多是一種形式主義,它只是不再增加丁銀的額度,并沒有減少或者不征,原來該有的負擔現如今也沒少,不過名頭上倒是忽悠了不少人,紛紛稱贊為德政。
“臣以為,為解決直隸丁銀弊端,當以丁銀攤入田賦之中,以田地定丁銀之多少。”
李維鈞的一番話還沒有說完,就已經在殿中群臣心里掀開了驚濤駭浪,原因很簡單,這一條所謂的攤丁入畝,依然是在朝著士紳開刀,當下等李維鈞剛剛說完后,便有人跳出來反對了。
“奴才以為不可......此策名為解民之困,實則是害民之舉!”
“臣以為,若攤丁入畝則有損先皇圣名,此人禍心包藏,實在該殺!”
“祖制不可輕改,還請皇上明察啊!”
有的人直接扣帽子,有的人則是混淆是非,還有人殺氣騰騰,他們明面上是對李維鈞喊打喊殺,實則卻是在向雍正抗議,這玩人沒這么玩的,要錢就算了,眼下怎么朝著士紳的根基開刀呢?特別是直隸還是八旗的底盤,許多八旗都統也在表示著反對之意。
這一招可是太狠毒了,對于士紳來說,他們的權益主要在于兩點,一是田地,二是人口,過去的時候由于大家伙都在隱匿人口,因此所謂的丁銀根本收不到他們的身上來,這個時候卻是將丁銀化進了地田稅里面,畢竟你能將人口藏起來,這地總藏不起來吧。
若是按照李維鈞的意思,實現攤丁入畝,將來收稅就完全看土地之多少,定納稅之數目,地多者多納,地少者少納,無地者不納。這樣一來,實質上是把那些無地者的丁銀轉嫁給了擁有大量土地的士紳,此外有了這一招,還會減少投效的人,簡直是把士紳的土地和人口這兩個基礎,往死里挖。
雍正也不說話,只是冷眼旁觀這群跳梁小丑的表演,內心卻感覺到了無比的疲憊,眼下的大清表面上是共坐一條船,可是這些人卻都是各有各的心思。
可是眼下的雍正卻不想就此罷手,他很快便點了名字,“張廷玉,你是戶部尚書,你以為如何?”
張廷玉無奈苦笑,這哪里是李維鈞上的折子,很明顯是雍正試出來的手段,李維鈞不過是一把用來背黑鍋的刀,自從他的建議沒有被通過后,他就已經清楚了雍正的目的,那就是盡可能把刀對準天下的地主豪強,雍正表面上不要民心,可是實際上他卻是最希望天下能夠穩定下來。
“奴才以為,若是在直隸施行倒無不可。”
張廷玉雖然只說了這么一句話,可是其內的效果卻很不錯,首先他告訴了雍正,能實行,但是目前只有直隸可以。也告訴了群臣,這個政策限制在直隸,你們就別蹦跶了,兩頭聽起來倒是都還算滿意,由此可見其人的思路之敏捷。
見了張廷玉開口了,其他人也就不敢扎刺了,他們可沒有大明言官的風骨,先前只是沒看清楚動向而已,如今看清了動向,哪里還敢去觸怒雍正?
雍正掃視了殿中的群臣一眼,清了清嗓子。
“州牧縣令,乃親民之官,吏治之始基也。至于錢糧,關系尤重,絲毫顆粒皆百姓之脂膏。增一分則民受一分之累,減一分則民沾一分之澤。前有請暫加火耗抵補虧空帑項者,皇考示諭在廷,不允其請,爾諸臣共聞之矣。今州縣火耗任意增加,視為成例,民何以堪乎嗣后斷宜禁止,或被上司察劾,或被科道糾參,必從重治罪,決不寬貸。”
群臣眾人跪下應諾,雍正便又殷切叮囑了一番,“勤求民瘼,事無巨細,必延訪體察,務期利民。而于征收錢糧尤為留意,惟恐閭閻滋擾,此念時切于懷。”
群臣苦笑,他們當中或許有人會真正的關心貧民的死活,可是這樣的人絕對不多,畢竟大家伙想要爬到養心殿里來,靠的可不是那些底層百姓,只是已經大權在握的雍正皇帝,已經不再是這群臣子們能夠影響到的了。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場針對漢臣的討伐,結果在雍正的手段之下,卻變成了對士紳的再一次開刀,卻沒有任何人敢于反對,無論是漢臣還是八旗,此時都有些有苦說不出買就好像被迫吞下了一只蒼蠅一般難受。
江寧城。
“此舉實在是不一般啊......雍正此人,實在是不可小覷!”
李紱帶著幾分贊嘆,他實在是沒有想到,雍正接著浙江失陷的機會,竟然反了這么漂亮一仗,可以這么說,攤丁入畝政策的實現,其意義甚至比起浙江失陷更為重要一些。
寧渝從后世就知道雍正的這些政策,因此心里并沒有過于驚訝,只是笑道:“先生以為,這攤丁入畝能讓大清煥然一新?”
“煥然一新?哈哈哈哈,那倒是談不上,可是這一招比康熙的永不加賦要強多了!”
李紱呵呵一笑,他開始扳起了手指頭,笑道:“田畝起丁,田多則丁多,田少則丁少,計畝科算,無從欺隱,其利一;民間無包賠之苦,其利二;編審之年,照例造冊,無須再加稽核,其利三;各完各田之丁,無不能上下其手,其利四.......”
“丁徭有分三等九則者,有一條鞭者,有丁隨甲派者,有丁從丁派者,一省之內,則例各殊。……至此始歸劃一,實在是善政.....”
瞧見李紱在夸獎雍正,寧渝倒也不生氣,畢竟這一會雍正干得確實漂亮,不過他也不虛,嘿嘿笑道:“雍正此舉雖然能得人心,可是這里面還是有漏洞,終究還沒能走到更徹底的一步。”
“更徹底的一步?大都督的意思是?”李紱仿佛有些明白了過來,只是他還有些不敢肯定。
“官紳一體當差納糧......才是堵住這個漏洞的最后一招。”寧渝臉上嘿嘿一笑。
可是這話聽在李紱的耳朵里,卻猶如晴天霹靂一般,因為這一招相對于攤丁入畝要更加激進和大膽,他不由得失言道:“若是行此策,恐怕全天下的士紳都要反對雍正了!這不是改革,這是開戰!”
寧渝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他仿佛很喜歡這個開戰的詞,輕輕吟誦了幾遍。
“雍正現在還不會實施此策,可是我復漢軍新制初立,便是確定此制度的最好時機!”
“雍正不敢開戰,我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