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三少年時曾經做過賊,但如今已成了官差。
因為對賊的習慣很了解,張三很能辨認賊,又有些功夫在身,也很能抓賊,近年接連破獲了“前海官銀失竊案”“天嵐府衙卷宗被盜案”“巡撫遇刺案”“玉龍樽兇殺案”“鎮山鏢被劫案”等幾樁大案,并親力擒拿過多名神盜悍匪,驚動朝堂四野,得到貴人賞識,地位扶搖而上。故而張三如今不過二十來歲,連那些老資歷有地位的班頭捕頭們也不得不尊稱他一聲“三爺”了。
今天是張三在這一間小酒館二樓靠窗位置連續喝酒的第三天。
他一身掉了色的皂衣,黑了底的短靴,頭發梳理過但還是很亂,雙眼一直瞇縫著像看不清東西,樣子和尋常的年輕酒徒,市井無賴沒什么分別。
三天來,每天他都是中午喝三盅酒,頭一天的下酒菜是一碟鹵牛腱子肉,第二天是一碟熏豬臉,第三天是皮蛋和灌腸,每天還都要一碟炸花生米和一碟拍黃瓜。
也有其他客人好奇他為何一人買醉曾過來上前詢問,張三便說自己賭贏了幾個小錢,十天半月不用做工,先消磨一段日子。這樣的渾渾噩噩的人在天京不在少數,也就無人把他當一回事。
實際上,當張三看向窗外時,視線總落到附近的一處民宅處,從他所坐的位置,正好能把進出那民宅的所有人都看到。
這里本就是天京魚龍混雜之地,民宅普遍是能住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自從更靠外的棚戶區被焚毀拆除以后,便涌來了更多的人。附近的住戶們,男人多是些做四處做短工的苦力,女人有到處打雜的也專門有給人縫洗衣服做飯弄菜的,那些稍有姿色又打扮一二的年輕女子多是暗娼,也有小偷小摸的蟊賊不分白天晚上地踩點扒竊。那些微小而不影響天京穩定的罪行,在如今的張三眼中,就像是炸花生米又苦又干的紫黑色種皮,味道不佳卻可以當它不存在一般地吃下去。
被張三格外留意的那處民宅,乍看上去也無什么特殊之處,就是更大一些,大約足住了幾十口子人,男女老少盡皆有之,沒什么特殊的。
可張三看得出,那些偽裝得和苦力雜工流鶯別無二致的家伙,全都是些有功夫在身的江湖武人,就算刻意遮掩了孔武身姿,也能從步伐神態窺探出一二。
張三是休假閑逛中恰巧注意到這處雜院的,當時只是注意到兩個擔貨苦力步履穩健不似等閑之輩,好奇之下悄然尾隨,然后便來這小酒館一連守了三日,收獲不可謂不大。
進出這雜院的,至少有二十人都是江湖中的一把好手,身負精深內功,能躋身二流高手行列的,不下一手之數。張三雖瞧不出他們的具體來歷,也沒打探出他們有什么異常行為,但僅憑一群武功不俗的家伙遮掩身份蓄意聚集便能判斷出,他們絕對有不平常的事要做,說不準便會在幾日后犯下驚天罪行。
但貿然去抓,只會打草驚蛇,且無憑無據,也判不了什么大罪,最多只能以惡意聚集為由把他們遣送出天京,張三并沒有防患于未然的心思,這次是想再破一件大案,立一件大功的,只能慢慢地放長線,釣大魚,靜等那些人在接下來有所行動。
太陽漸漸西斜變紅,盅中酒已喝完,碟里菜也吃凈,張三一副醉態地搖晃下樓,腳步虛浮,出酒館時,卻被一個突然躥出來的人狠狠撞了一下肩膀。
“嗯?”
張三第一反應是有蟊賊想扒竊自己,但一摸腰間與懷中,荷包錢囊皆是無恙,于是又暗想是否自己盯梢之事已被人留意,對方故意來找茬,定睛向著那人看去,卻發現撞到自己的竟是一名模樣算得上漂亮,打扮非常樸素的少女。
那少女絕沒有什么武功在身,經這簡單一撞差點跌到在地,還是被門框支了一下才算止住身形。
張三不欲生事,瞧了她一眼判斷出無甚可疑,便接著要離去。
哪知那少女卻揉著肩背嬌喝:“你撞了人,一聲不吭,就要走嗎?”
張三斜楞了她一眼,一副無賴神色:“我走就走,你管我?”
少女聲量反而更高了:“你撞傷了我,得賠錢。”
張三心想,原來是個碰瓷的,也忒拙劣了些,沒再答話,繼續前走。
那少女竟追了上來,不依不饒,伸手扳住張三肩膀,用了很大力氣不讓張三離開:“你走什么?”
張三哪愿糾纏,一把將她推開,直推得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步流星,這里離著那民宅咫尺之遙,要是被那些江湖武人注意到就不好了——至于扔給這碰瓷女一些錢財,就更無可能了,哪有醉酒無賴會隨便給錢的,反而更會引人心生疑竇——可想到這里,張三又暗暗心驚:那碰瓷女為什么會找一個瞧上去就沒什么錢的人碰瓷,事有蹊蹺,不可久留。
越想越不對勁,張三開始快步前跑,哪知這少女的大聲呼喝竟引來不少人,前方道路上已有幾個大漢迎面而來。張三注意到這些大漢并不是那雜院里的,應該只是路人或者這碰瓷少女的同伙,心中稍微松了口氣。
張三站住腳步,當即被五個大漢和后面追來的少女圍起。
“這個無賴,故意占我便宜,撞我身上,還摸我!”
少女一副哭訴語氣,而那五個大漢一個個兇神惡煞地朝著張三擼起衣袖,秀出粗壯的臂膊。
“光天化日竟敢行此不法之事!”
“抓他去報官!”
“先把他打一頓的!”
大漢們叫嚷著恐嚇道。
張三心中思量:她和他們果然是一群專門碰瓷的團伙,大概率之前踩過點,聽說了自己在酒館吹噓賭贏錢的事,如此看來,盯上自己倒不足為奇。擱在平常,張三早已當場制伏這些家伙,拿繩子套成一串送進大牢。可此時此地容不得身份泄露,小不忍則亂大謀,還是破財消災為妙。
“各位大哥,還有這位大姐,小的一時不長眼,愿意賠些錢作為大姐的安撫,再請大哥們喝點酒。”
張三弓腰駝背,低頭降眉,完全是一副慫包樣子,從錢囊和荷包里抓出一堆碎銀子和銅板,就往最魁梧的那名黃須大漢面前送。
哪知那黃須大漢突然一巴掌把錢都拍在了地上,大喝道:“你這無賴,以為給我們一點錢就能把我們打發了?我們是看不慣你欺凌良家少女,路見不平,誰稀罕你這點臭錢!跟我們去見官!”
其余四個大漢也過來左拉右扯,拿住了張三的肩膀和胳膊。
“好,見官就見官,我又沒犯罪!”
張三一時不知這群人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但一起去見官倒符合心意,到了官衙里再把這些大漢與那少女一同拿下,也不用怕走漏風聲,驚擾那民宅里的武人。
于是張三撿起地上碎銀銅板,再跟著這群大漢與那少女一起離開這條街,一連走過幾條街巷后,發現他們并未要帶自己去官衙,而是往更偏僻的無人窄巷里走,又開始心中推想:他們莫非是想綁票?或者這是一群人販,想把自己賣去私人礦場做苦力?難不成是花子幫的家伙,要將自己弄殘廢運去其他地方討飯?不過不論如何,這些人最多只會一些粗淺工夫,自己三拳兩腳,就能把他們料理了,斷沒有什么危險。
突然,張三只覺背后有什么危機似的,渾身一個激靈,但還未有什么動作反應,就被一柄匕首刺進了后心。
張三只發出一聲悶哼,就向前撲倒在地。
“這家伙,真是條黑皮?”那黃須大漢皺著眉道,“反應如此遲鈍,我們別是殺錯了人。”
少女用一條布絹擦去匕首上的鮮血:“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他在那朝下看了足有三天,就算不是黑皮狗,也別有用心。就算沒別有用心,也有可能到處亂說壞了大事。”
兩人說話間,其余幾個大漢已掏出麻袋繩索,把沒了呼吸的張三裝進麻袋扎緊,扛起來,一溜煙兒往北邊護城河拋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