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和宮女們簇擁著那個少年。
他穿刺繡盤龍紋的常服,半個月沒見,身形消瘦了些,下頜線條也更顯冷硬,薄唇顏色極淡,平添幾分涼薄。
穿著囚服的少女,烏發曳地,安靜地靠坐在牢門后。
細白的指尖觸上鐵鎖,鎖鏈相撞發出沉悶聲響,雖然細微,但在寂靜的牢房中卻格外清晰瘆人。
大理寺的牢房設在地底,四周黢黑潮濕,只墻壁上掛一盞薄燈,隱約映照出牢門上那只生銹的鐵鎖。
她抬手遮住雙眼,稍微適應明亮之后,才抬眸望去。
獄卒并沒有為難她,吃喝也一如往常,只是整整半個月見不到人,說不了話,與外界的交流也被一刀斬斷,不知今夕何夕的感受,實在算不上美好。
也不是沒想過逃出去,可獄卒都是蕭定昭的人,任她如何威逼利誘,對方根本不肯開口與她交談,更別提幫她。
她視線上移。
她覺喉間干澀,正要去倒一碗茶,牢房外突然傳來聲響。
她望去,燈籠的火光從甬道外由遠而近,因為太久沒接觸過明亮的光線,數十盞燈籠的光對她而言略有些刺目。
少年的丹鳳眼沉黑如深淵,宛如開鋒的利刃。
他皮囊極好,年輕的面龐上透出不服輸和勢在必得的倔強,有著一位少年天子該有的意氣和鋒利。
只是這般意氣……
裴初初輕輕吁出一口氣。
她挽袖斟茶,因為長久不曾說話的緣故,開口時嗓音略有些沙啞:“陛下與臣女一起長大,該明白臣女的性子。越是逼迫,臣女越是厭惡。陛下若想被臣女憎恨,只管按照你的法子行事。”
蕭定昭負在身后的手,驟然捏緊。
眼前的少女優雅端莊,看似溫婉可親,實則骨子里比誰都要倔強。
別的女郎,他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可裴姐姐……
胸腔里涌出一股濃烈的戾氣,得不到就越想得到的沖動支配著他,令他恨不能丟掉矜持,狠狠質問這少女,為何偏偏就不能喜歡他。
他深深呼吸,維持著天子該有的驕傲,淡淡道:“那裴姐姐便繼續呆在這里吧。”
他轉身欲走,不甘心悄然作祟,突然又回眸道:“對了,朕打算重新選秀,充實后宮。你妹妹裴敏敏甚好,朕很喜歡。”
他盯著裴初初的臉。
裴初初始終平靜,甚至嘴角還微微揚起:“恭賀陛下。”
蕭定昭渾身的血都沖上了頭。
他呼吸越發急促,狠狠盯了眼裴初初,終是快步甩袖離去。
直到燈籠的光消失在甬道深處,裴初初緊繃的指尖才驟然松開,粉青茶盞無力地摔在矮案上,茶水染濕了少女的衣袖。
她雙手撐在矮案上,眼尾逐漸泛紅。
并非是出于吃醋和嫉妒……
而是,不甘。
她在宮中汲汲營營十多年,憑什么……
憑什么因為她的不肯將就,裴敏敏就能輕而易舉入宮為妃?
那樣淺薄的堂妹,曾想方設法利用韓州景陷害她的堂妹,怎配貴為皇妃?
天子明明知道裴敏敏是怎樣的貨色,卻還要納入后宮,他想惡心她,他自己卻也不嫌惡心!
這樣的天子令她失望。
如囚籠般的長安城同樣令她失望。
裴初初斂去那所謂的溫婉端莊,厭倦地掃落矮案上的茶具,眼底盡是冷意和算計。
大理寺外。
蕭定昭登上馬車,端坐在車廂里的少女抬起頭:“皇兄。”
蕭定昭落座,臉色十分難看。
隨著車簾放下,蕭明月最后望了眼大理寺的衙門,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繼續剝橘子。
這半個月以來,她和聽橘屢次三番為裴姐姐求情,可是皇兄不僅不答應放裴姐姐出來,甚至還不允許她們去探望她。
從前她以為裴姐姐和皇兄會是一樁好姻緣,可如今看來,他們的緣分不過是襄王有意神女無心。
皇兄被感情支配,幾近走火入魔,莫說裴姐姐,便是她和聽橘,也覺得現在的皇兄太可怕。
她掰開橘子瓣,遞了一半給蕭定昭。
正要問他接下來作何打算,卻聽見蕭定昭冷冰冰地吩咐道:“傳朕旨意,三天后進行選秀,凡世家適齡女子,皆可送入宮中。”
蕭明月安靜地咬了一口橘子。
皇兄這是要故意氣裴姐姐。
可裴姐姐看似市儈,實則倔強,她本就不甘心被鎖進地牢,皇兄這般逼迫,恐怕會把她推得更遠。
她輕聲:“皇兄——”
“別勸。”蕭定昭低頭,冷著臉整理衣袖,“她要與我鬧別扭,我便與她鬧個夠。世間郎君那么多,在她心中,別的郎君都可以,偏偏我不行……妹妹,我咽不下這口氣。”
蕭明月抿了抿唇瓣,不再多言。
蕭定昭吃完了她遞過來的橘子瓣,目光在她明月般無瑕出塵的面龐上打了個轉,神色柔和幾分。
他道:“妹妹如今已是議親的年紀,可有心儀的人?但凡妹妹喜歡,哥哥搶,也要給你搶過來。”
蕭明月搖搖頭。
情愛那種事,離她還很遠。
而且宮中的嬤嬤們說,像父皇和阿娘那樣的愛情,乃是萬里挑一,在俗世里,真正愛上一個人是很痛苦的事,她不愿經受那樣的痛苦。
想做大雍國,最無憂無慮的小公主……
蕭定昭見妹妹一臉單純,不禁心生憐惜。
他的妹妹一向嬌弱天真,若是將來嫁了人,說不定會被婆家欺負。
他揉了把她的腦袋:“總之,哪怕將來嫁了人,妹妹仍舊要住在宮里。在我眼皮子底下,駙馬和他全家定然不敢欺負你。”
蕭明月報之以溫順一笑。
選秀如期舉行。
蕭定昭成心想叫裴初初吃醋嫉妒,一口氣選了十幾位妃子,除了皇后之位,后宮已是美人如云。
蕭明月靜靜看著兄長近似魔怔的舉動,始終不置一詞。
封妃之后的第三天,姜甜從金陵游直奔皇宮。
她取出一只小瓷瓶,賭氣似的丟給蕭明月:“喏,你要的假死藥!蕭明月,你答應得好好的,要為我和陛下牽紅線,可是這次選妃,陛下還是沒選我,我好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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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安
他負手而立,看著宛如籠中雀的少女:“在牢中呆了這么多天,裴姐姐可服氣?只要你服軟,朕依舊愿意納你入宮。”
裴初初跪坐到矮案旁,始終保持優雅體面。
卻不該用在她的身上。
裴初初垂下眼簾。
牢房。
鴉羽般的長睫,遮住了瞳孔里的厭倦。
她并未行禮。
蕭定昭示意獄卒打開牢門。
裴初初閉上眼。
被丟在這座牢房,已有整整半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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