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霾數日的天總算放了晴,家里存糧不多了,阿婉背上竹簍去地里挖蘿卜。
“阿婉!你咋還在這兒呢?你相公來了!”
一個嬸子端著簸箕走過來說。
蹲在地里的阿婉小臉紅了紅:“嬸子莫要亂說,誰、誰是我相公?”
嬸子打趣地笑道:“馬上就要成親了,不是你相公,難道是我相公啊?”
田埂的另一邊,摘油菜的農婦們笑作一團。
阿婉的臉紅透了,雖嘴上不承認,可她知道,她確實是有個未婚夫的。
未婚夫姓趙,叫趙恒,是他們村唯一的秀才。
趙恒并不是本地人,而是剛開始打仗那年逃竄到他們村兒的,之后便在村子住下了。
趙恒的爹在戰亂中死掉了,只留下他與寡母以及一個與阿婉同歲的妹妹。
這些年多虧阿婉家的救助,一家三口才惶惶度日。
阿婉家的日子也不大好過,尤其阿婉爹被抓去充軍后,這一房沒了頂梁柱,日子越發拮據起來。
可再拮據,阿婉都舍不得趙恒受委屈。
阿婉把摘好的水蘿卜放進小背簍,心情大好地往家中奔去。
路過一個小魚塘時,她蹲下來,將手上的泥污洗凈。
她的手凍傷了,傷口進了水,疼得她直抽涼氣!
隨后,她解開發帶,用手抹了水將頭發梳得光亮,編了個漂亮的四股小辮在耳旁,又從懷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過年才舍得佩戴的紅頭繩,一點一點綁上。
做完這些,她又用凍得幾乎失去知覺的手捧起一捧冷冰冰、帶著魚腥氣的水洗了一把臉。
“冷死我了!”阿婉被冰得嗷嗷直叫。
卻說趙恒在阿婉家外徘徊了許久,遲遲不見阿婉,決定改日再來。哪知他路過魚塘時,湊巧看見了蹲在岸邊洗臉的阿婉。
趙恒蹙了蹙眉,這兒的水能洗臉嗎?魚腥氣這么重。
阿婉也看見了趙恒,手忙腳亂地站了起來。
才半月不見,趙恒又長高了。
趙恒雖比阿婉大三歲,卻不知剛來村子那會兒,比阿婉還瘦小呢。
“阿恒!”阿婉笑容滿面地走了過去。
少女穿著臃腫不堪的棉襖,膝蓋與手肘都打了補丁,一副寒酸得有些窘迫的樣子。但這張臉生得極好,十里八鄉都挑不出比她模樣更俊的姑娘了。
曾幾何時,趙恒也認為阿婉是他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只是自打見過那些城里的千金小姐后,他再看阿婉就只剩一身寒酸的鄉土氣了。
阿婉看見了趙恒的手,那是一雙讀書人的手,手指修長,干凈細膩。
阿婉不著痕跡地將自己那雙長了凍瘡的小腫手縮進袖子,含笑問他說:“你怎么來了?今天是月中,還不到交束脩的日子……是手頭的銀子花完了嗎?我去給你拿。”
其實沒多少了,只剩最后幾個銀裸子了,年貨還沒著落,可趙恒念書重要,她想,阿娘不會怪她的。
“阿婉。”趙恒叫住了她。
阿婉轉過身來,被凍得通紅的小臉上揚起一抹甜甜的笑:“嗯?”
“你不用再給我銀子了。”趙恒說。
“為什么?你不念書了嗎?”阿婉驚訝地問。
趙恒頓了頓:“不是……”
阿婉以為他在擔心日后的束脩銀子,忙拍著胸脯道:“你放心,我有銀子的!我……我能掙!開春了我就去摘野菜!我還能砍柴!能種地……”
“阿婉你銀子哪里來的?”趙恒打斷她的話。
阿婉一愣。
趙恒面色沉沉地說道:“你不用瞞我了,我已經都知道了,你的銀子來得不干凈……前年你其實不是去了你表姑婆家,你……你是進窯子了!”
一道晴天霹靂襲上阿婉的頭頂!
阿婉身子一晃,背簍掉在了地上,紅撲撲的水蘿卜滾了一地。
阿婉面色發白地看著趙恒:“誰?誰和你說的?”
趙恒拽緊了拳頭道:“你別管誰和我說的,你只說是不是!你是不是進窯子了?”
阿婉的眼圈一點點變紅了,她抓住趙恒的胳膊:“阿恒……”
趙恒猝不及防地看見了這雙布滿凍瘡的腫手,嚇得一把抽回胳膊!
阿婉感受到了他的嫌棄,不敢再拿手碰他,只是越發哽咽地說:“我……我沒進窯子!阿恒你相信我,我的錢是干凈的!是我用玉佩換的!”
趙恒冷冷地看向她:“你哪兒來的玉佩?”
“我撿的!”阿婉說。
趙恒譏諷道:“隨隨便便撿一塊玉佩就能換那么多銀子嗎?”
他也曾天真地認為他那些昂貴的束脩銀子都是阿婉種地種來的、砍柴砍來的,可誰料啊……她竟是拿自己的身子換的!
她還要不要臉了?要不要了?!
她都已經和他定親了,還去和別的男人干見不得人的勾當!
她怎么這么臟?!
“阿恒你相信我,我沒進窯子,我可以發誓!”阿婉哭得心都要碎了,她是真沒進窯子,真的沒有啊……
二人青梅竹馬長大,很長一段時間,趙恒與妹妹都吃在阿婉家、住在阿婉家,他還記得全村鬧災荒的日子,是阿婉省下自己的口糧,一口一口喂給他的。
不是阿婉,他或許早就活活餓死了。
他對阿婉,終究是有一絲感情的。
“你放心,念在你我相識一場的情分上,你的事我不會宣揚出去,只是我也不能再娶你了。”他施舍地說。
趙恒想,他已經仁至義盡了。畢竟對一個女人而言,沒有比名節更重要的事。他都愿意保住她的名節了,她該知足了。
趙恒義正辭嚴地說道:“我是秀才,夫子說過以我的才學,他日必能入仕,我不能娶一個不干不凈的女人……親事我會上門退掉,你以后不要再來找我了。”
說罷,趙恒不敢去看阿婉傷心欲絕的臉,逃一般地離開了。
可他沒跑幾步,身后的魚塘便傳來噗通一聲巨響。
“阿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