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你這么殘忍吶連骨灰也不放過。”影六半路趕來這邊,恰巧目睹了最后一幕。
影十三蹙眉:“我沒吩咐這個。”
確實沒吩咐,他只讓小毛賊打劫顏如玉,讓顏如玉一無所有而已,誰會料到顏如玉竟把骨灰帶在了身上,還像個寶貝似的護著這不是明擺著告訴別人來搶嗎
“怎么你心軟了”影十三拿眼睨了睨影六,“你可別忘了她是怎么對幾位小公子的”
他們抓了幾個沒來得及游走的下人,從下人嘴里打聽到了那晚的事,不是俞姑娘出現得及時,鬼知道小公子讓她糟踐成了什么樣子。
影六深以為然,嘆了口氣道:“我不是同情她。”
“不同情就好。”影十三面無表情地說,影六是斥候出身,不像他是死人堆里爬出來的,他心腸硬,心狠手辣,雙手沾滿鮮血,影六卻還保留著正常人的良知。
影六接著道:“我只是同情那兩個孩子,怎么攤上她這樣的娘”
顏如玉死有余辜,孩子卻不該遭受這樣的罪過,可這件事又究竟是誰的錯不是顏如玉壞事做盡在前,會有如今的報應在后嗎說到底,一切因果,皆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那不是她孩子的骨灰。”影十三說。
影六一愣:“嗯”
影十三道:“你認為顏夫人,會把自己親外孫的骨灰交給一個逃亡的女兒帶走嗎”
“啊,顏夫人她”
影十三眸光深邃道:“她不傻。”
“夫人。”翠兒推開房門,將一碗參湯放在桌上,“你一整天沒吃東西了,喝點參湯補補身子吧。”
“我沒胃口。”顏夫人說。
“小姐會沒事的。”翠兒寬慰說。
顏夫人苦澀一笑,沒有接話。
翠兒自寬袖中摸出一把嶄新的銅鎖:“夫人,這是您要的鎖,好端端的,您要鎖做什么呀”
顏夫人沒答她的話,接過銅鎖道:“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是。”翠兒退下了。
顏夫人來到衣柜前,拉開柜門,取出一個紅木箱子,箱子里放著兩個白瓷壇子,她摸了摸壇蓋,喉頭一陣脹痛。
她給箱子上了鎖,把箱子搬到顏府的后湖邊,找來一把鍬,一捧土、一捧土地鏟了起來。
一刻鐘后,她把箱子埋了進去。
暮色四合,淡云輕拂。
她折了兩條嫩綠的柳枝種在泥土里。
“安息吧,孩子。”
一陣晚風吹過,柳枝上綠葉浮動,像是在輕輕地點頭。
胡同里,小毛賊打劫完了,饜足地帶上贓物去向影十三復命了,他不敢私吞,將贓物分了兩份,大頭裝在包袱里孝敬影十三。
影十三坐在馬車上,只挑開一側的車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小毛賊為表示自己真的沒多貪,把所有東西都亮了出來:“多謝十三爺賞飯吃,都是拿最好的孝敬十三爺的。”
影十三對這些身外之物沒有興趣,只要擺手讓他拿回去,就聽見一旁的影六吞了吞口水。
影十三朝他看過來,影六兩眼望天。
影十三搖搖頭,把包袱接了過來,對小毛賊道:“行了,沒你的事了,你走吧。”
“誒”小毛賊忙不迭地應下,剛走了兩步,想到什么,轉過身來道,“十三爺,那個女人好像瘋了。”
影十三與影六下了馬車,走去顏如玉所在的胡同。
胡同里臭烘烘的,顏如玉狼狽地趴在地上,衣裳與頭發上都沾滿了餿水里的臟東西,她用手捧著地上的骨灰,一捧一捧地往拉成兜的衣裙里裝,一會兒嚎啕大哭,一會兒瘋癲傻笑。
影六的心里惡寒了一把:“不會真瘋了吧”
影十三道:“誰知道她是真瘋,還是裝瘋賣傻”
言罷,影十三來到了顏如玉的面前。
顏如玉只覺頭頂光線一暗,去抓“骨灰”的手停了下來,她抬起來,怔怔地看向這個高大威猛的男人,鼻尖就是一酸:“少主”
影十三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沒糾正她認錯人了。
顏如玉一手兜著衣裙,另一手撐在地上,膝行著朝影十三爬了過去,她用沾滿餿水與骨灰的手抓住了影十三的衣擺:“少主我們的孩子沒了”
“是你的孩子沒了,不是我的。”影十三面無表情地說。
顏如玉如遭當頭一棒,當即愣在了那里。
影十三不是來與她廢話的,目光自她身上掃了一圈后,扯開她衣袖,掏出了一塊上等的羊脂玉佩。
這是當初被阿婉當掉的玉佩。
小毛賊沒搜她的身,漏掉了。
影十三就是來取玉佩的,至于這個女人遭遇如何,與他沒有半點關系,他還沒好心到要把真相告訴顏如玉,她這種搶了別人孩子的女人,活該嘗嘗痛失骨肉的滋味。
活著時,她失去過他們一次,如今死了,還要再失去一次,這種痛,才是真的讓人絕望吧。
但很快,顏如玉就會發現,她的絕望才剛剛開始。
她讓三個小公子在惶恐不安中度過了兩年,這筆賬不會這么輕易地算了。
影十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收好玉佩,與影六一道轉身離開了。
顏如玉哭著求饒:“少主你別走你別走啊不要丟下我我知道錯了”
現在才知錯
晚了。
春光明媚,俞婉站在一處姹紫嫣紅的花園中,一手拿著剪刀,一手拎著籃子,她將新鮮的玫瑰摘下來,打算讓廚房做幾盤可口的玫瑰酥。
不遠處,三個小家伙在花叢里鉆來鉆去,追著一只萌萌噠的小雪狐。
小雪狐跐溜一下不見了。
三個小家伙委屈巴巴地走過來。
“娘親,不見了”
小寶說。
俞婉揉了揉他們的腦袋:“玩了那么久,累不累”
三人點點頭。
“去涼亭歇會兒,亭子里有吃的。”俞婉指了指不遠處的涼亭,三個小家伙呼哧呼哧地去了,踮起腳尖,拿了桌上的點心,大快朵頤地吃起來。
“娘親也吃。”
三個小家伙把點心喂到她嘴里。
真甜。
她饜足地笑了。
可不知怎的,她忽然眼前一黑,待到再睜眼時,她站在了巍峨的城樓上,城池下方殺戮漫天,餓殍遍野,三個身著盔甲的男人,手持長矛騎在駿馬上。
他們滿臉鮮血,早已辨認不出容貌,可她還是一眼認了出來,那是三個長大了的小奶包
他們他們竟在自相殘殺
三方人馬殘忍地廝殺了起來。
老大的長矛刺向了老二的胸口,老二的暗器對準了老大與老三的眼睛,老三殺紅了眼,似乎要與哥哥們同歸于盡。
都給我住手
她想阻止他們,卻發現自己的喉嚨里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對面的眺望臺上,一道窈窕而冷艷的身影,迎風而立。
是這個女人
她的孩子們自相殘殺,都是為了她
“住住手”
俞婉一個激靈,自昏睡中醒了過來。
“哎喲”床邊打盹的少女,被俞婉嚇得一腦袋撞在了床柱上。
俞婉心有余悸地喘了口氣,原來是個夢啊,嚇死她了。
“你嚇死我了,你剛剛喊什么呀”少女揉了揉撞疼的腦袋,不滿地嘟噥道。
俞婉的眼皮動了動,她感覺自己渾身酸痛,像是和誰打了一架似的。
俞婉暈暈乎乎地看向少女,好半晌才認出她是誰來:“白小姐”
一開口,她被自己的聲音驚到了,她做什么了怎么啞成這樣
渾身酸痛、嗓音嘶啞、身體仿佛不是自己的她該不會是
“你生病了。”白棠說。
“哦。”
也好,那種事,總得她清醒的時候做,否則沒印象豈不是白做了一場
“你剛剛是夢見什么了叫得那么大聲。”白棠問。
“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是燒糊涂了。”不然呢她怎么會在夢里,認為自己是三個小奶包的娘親,就算他們不是顏如玉親生的,可也不是她的呀,雖然她很希望是她的。
白棠拿手摸了摸俞婉的額頭:“還有點兒發燙。”
俞婉睜大眼,定定地在屋子里看了半晌,覺著熟悉又認不出這是哪里,確切地說,潛意識里無法把這個地方與白棠聯系在一起。
“我在哪兒啊”她問,她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那日的湖上,燕九朝在她身旁,她安心地睡著了。
白棠杏眼圓瞪道:“少主府呀你都昏睡三日了”
“我睡了這么久”俞婉抬起酸軟無力的胳膊,按了按自己額頭,“你怎么會在這里”
白棠嘻嘻一笑:“你大哥拜托我過來照顧你的。”
還沒過門,就使喚起自家媳婦兒了,大哥這事兒干得有些不見外啊,不過聽她的話,燕九朝應當是把自己的行蹤與狀況交代給自己的家人了,至于究竟是大哥拜托白棠過來,還是她爹娘,不得而知了。
當然,照顧她只是幌子,少主府仆從成群,又能請到最頂級的太醫,一個嬌滴滴的千金能幫上什么忙不如說是來看著她,以免燕九朝占了她便宜吧。
“他每日都有來看你,你放心,我不會說出去的。”白棠讀懂了俞婉的心思,朝俞婉調皮地眨了眨眼,
所以她家人送雙小眼睛來又有什么用嘛,一下就被燕九朝收買了。
“孩子呢”俞婉最記掛的還是三個小奶包。
白棠的眼珠滴溜溜一轉:“他們呀,在隔壁,要把他們抱過來嗎”
俞婉搖了搖頭,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動作,卻好似把自己的腦漿都要搖散了,看來她病得不輕,這副身子極少生病,或許正因為如此,一旦病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
“你不想見他們呀”白棠蔫壞蔫壞地問。
俞婉忙著頭疼,一時間沒注意到她眼底的促狹:“別過了病氣給他們。”
雖然她很想立刻見到他們,可這么小的孩子,生病太遭罪了。
白棠已經從燕九朝那里打聽到了孩子的事,知道俞婉才是三個小家伙的親娘,剛聽到這一重磅消息時,她險些沒驚掉下巴,但很快,她就替俞婉高興了起來,畢竟俞婉有多喜歡那幾個孩子,她全都看在眼里,明明那么討厭顏如玉,卻從不曾因自己與顏如玉的齟齬而怠慢他們半分。
血濃于水或許是真的,可俞婉的良知也不是假的。
她但凡有一絲被心底的仇恨蒙蔽眼睛,都可能早已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情。
所以有句話怎么說來著與人為善,便是與自己為善。
像顏如玉那種卑鄙無恥的女人,害人終害己,活該她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
“我怎么覺得你有話要說”俞婉發覺白棠笑得像個傻子,“有喜事我大哥向你求親了”
“什么啊”白棠黑下臉來。
“還沒求親,你很失望”俞婉打趣她。
白棠點了點她腦門兒:“你都病得下不了床,還有心思打趣我呢。”
“苦中作樂嘛。”俞婉虛弱地說。
白棠噗嗤一聲笑了。
最初見俞婉時,還當俞婉是塊木頭呢,一番相處下來,發現這人比想象中的不老實多了。
不知她大哥是不是也這樣表面老實人一個,實則一肚子壞水。
二人正說著話,屋外響起了房嬤嬤的聲音:“白姑娘,是不是俞姑娘醒了那我把藥端進來了。”
“對對對,我這豬腦子,都忘記給你吃藥了”白棠起身去給房嬤嬤開了門,接過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汁,回到床前,將俞婉扶坐起來。
俞婉喝了一口,苦得直皺眉。
“你把鼻子捏住,一口氣灌進去。”白棠裝病的這個月沒少喝藥,都喝出自己的心得了。
“但還是苦啊。”俞婉嘆氣,“感冒啊,其實是喝藥七天,不喝藥一個星期。”
“什么啊”白棠沒聽明白。
“就是說,我這個病,不需要喝藥。”俞婉果斷把藥碗放在了床邊的凳子上。
“你就是不想喝吧”白棠叉腰瞪眼。
俞婉想了想:“唔可以這么說。”
“我讓你喝不下去,自然有人讓你喝得下去”白棠跺跺腳,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不多時,燕九朝進屋了。
從湖上歸來后,病的可不止俞婉,幾個小家伙也掛上了鼻涕泡泡,雖沒俞婉這般嚴重,但母子四人齊齊病倒,燕九朝沒睡過一個好覺。
他穿著月牙白長袍,容顏清俊,眼底有著淡淡的鴉青。
他走進來,在床邊坐下。
“感覺怎么樣”他問。
“還好。”俞婉道。
燕九朝端起面前的藥碗,先自己嘗了一口:“不燙了。”
俞婉想說,那是我喝過的。
燕九朝沒伺候過人,從小到大,都是別人伺候他,他舀了一勺湯藥,喂到俞婉嘴邊。
俞婉輕輕地抿了一口:“好苦。”
但藥再苦,他親手喂的,她也還是乖乖地喝下去了。
喝完,燕九朝塞了一片蜜餞進她嘴里。
酸酸甜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瞬間將藥汁的苦澀沖淡了。
“燕九朝。”想到了什么,她忽然開口。
“嗯”燕九朝朝她看了過來。
俞婉古怪地打量了他一眼:“我睡覺的時候你是不是和我說過什么”
“什么”燕九朝問。
俞婉若有所思道:“你好像說我兒子都活著,就在我懷里,是你說的吧”
當時她懷里只有小奶包。
就是這句話,引發了她夢見小奶包叫她娘,當然也可能是她想自己的孩子想瘋了,才會夢見燕九朝與自己說了這樣的話。
唉,她是有多不要臉,才會在夢里把別人的骨肉據為己有啊。
本以為燕九朝會毒舌地埋汰她幾句,哪知他少有的沉默了。
半晌,他才鼓足了勇氣說:“那不是夢,是真的。”
你真的有兒子了,有三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