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
落地燈開著,灑下一圈昏黃的光暈,罩在坐一側沙發的男人身上。
修長手指襯著木制無人機,因動作浮動,墻面投射出深淺、形狀不一的影子,一道道忽閃掠過。
“三爺,湯煲好了。”
陳非端著煲好的湯,在半敞開的門上叩了三下。
目光遲遲從無人機上移開,落到門口的人影上,凌西澤淡淡開口,“去給隔壁送兩份。”
“是。”
陳非忙應聲,把湯端進來,放置在茶幾上。
凌西澤視線倏然掃過墻面的書架,手指摩挲著無人機底部的圖案,司笙張揚明艷的笑容浮現心頭,他倏地想起那一套書的承諾,唇角弧線柔軟了些,出聲叫住欲要退出書房的陳非。
“三爺,還有事嗎?”陳非好奇的視線打過來。
“把書架第四層空出來。”凌西澤吩咐道。
“哦,好。”
陳非不明所以,但乖乖點頭。
翌日,清晨。
熟悉的學校、斑駁的圍墻,上周因即將遲到而翻墻歷史,再一次重演。
蕭逆沉重又認命地嘆了口氣。
“走了。”
扔下兩個字,蕭逆不用司笙提醒,拎著背包,主動拉開車門走下去。
一回生,二回熟。
連一絲停頓都沒有,蕭逆停在墻外,抬眸一看,就簡單幾個步驟翻過圍墻。
司笙吹了聲口哨,開車揚長而去,沒有一絲愧疚。
目送著車輛遠去,蕭逆郁悶地抓了抓短發,頭發被抓得稍顯凌亂,他也沒管,將背包往肩上一甩,就疾步離開這危險地帶。
“蕭逆!”
繞過拐角來到通往教學樓的林蔭道上,蕭逆聽到后方的喊聲,眉心頓時緊了緊,幾秒后又舒展開。
不知司笙是不是有毒,每次被她送來學校,都是翻墻、遇見任老師的流程。
“考慮一周了,想法有改變嗎?”任老師一見他就笑,笑得如沐春風,和善溫柔。
俗話說的好,伸手不打笑臉人。
蕭逆冷冰冰的表情好轉了些,他張口,下意識想拒絕,但腦海里倏地憶起昨晚問及司風眠古機關術時,司風眠發的消息——
“古機關術可能有遺失,不過,就保留下來的那部分來說,發展到現在就是機械工程。而且,很多都有所改進。我們制作機甲也需要這方面的知識,你想要研究的話,我可以給你推薦一些相關書籍。”
古代機關術,現代機械工程。
周末所看的圖紙和書籍,一一浮現,讓蕭逆頓生猶豫。
“沒有第一時間否決,就證明有轉機。”任老師察言觀色,笑意都爬上耳后根了,他同蕭逆建議道,“要不,再好好考慮一下?”
蕭逆不是磨蹭的人。
既然心動,就沒有再考慮的必要,索性一想,他便做出決定:“我答應。”
他的爽快,讓任老師意料不到,有片刻沒反應過來。
“蕭逆!馬上就要上課了,你在這里拖著任老師做什么?”
打扮精明干練的王琳,把高跟鞋穿出跑步鞋的氣勢,走起來跟跑似的,蹬蹬蹬,三兩步的功夫,直接逼近蕭逆。
蕭逆身形頓住,側身見她走近,表情恢復平時的冷硬和不近人情,沒同她打招呼。
見他這副冷邦邦、沒禮貌的樣子,王琳心里就來氣,瞟了眼任老師后,因班里學生不給面子而心生尷尬,語氣刻薄地提及舊事:“司風眠的機關盒修好了嗎?司風眠修養好,不催你,但不代表這件事就可以蒙混過關——”
“還他了。”
聲色俱厲的王琳,被蕭逆輕描淡寫三個字哽住了。
好半晌,她收斂錯愕驚訝,露出質疑,“你修好了?”
“你自己問他。”
朝王琳身后睇了眼,蕭逆緊捏了下背包帶,轉身就走。
不過,剛走兩步,就被任老師拽住手臂,任老師朝他遞了個眼神,笑瞇瞇的。
他用嘴型說出三個字:等、一、下。
與此同時——
“王老師,任老師。”
隨后趕到的司風眠,朝兩位老師打完招呼,爾后目光定格在蕭逆身上。
他挑眉一看任老師,跟任老師目光交匯那刻,適時流露出點疑惑。
任老師彎了彎唇,一臉的高深莫測。
“司風眠,那個機關盒,蕭逆修好了?”王琳一推眼鏡,表情嚴肅地同司風眠詢問。
“嗯……”
司風眠剛想點頭,就聽王琳厲聲道:“知道你心腸好,不計較這些事,但就事論事,有些人不值得你包庇。”
話里話外的意思,無疑是確定機關盒沒修好,而司風眠若是肯定回應,等同是心地善良的他在給蕭逆開脫。
司風眠被王琳如此斬釘截鐵的態度給驚住了。
合著這位老師打心底就不相信蕭逆能修好機關盒?
“王老師會不會誤會了什么?”任老師向前一步,擋在蕭逆跟前,笑容滿面地迎上王琳凌厲的視線,“機關盒的事我也知道,聽說上周就修好了。他還帶到學校里來,給他們團隊研究過呢。”
出乎意料的回應。
王琳臉色一僵,面上有些掛不住,“不是說修不好嗎?”
任老師笑問:“王老師聽誰說的?”
王琳嘴唇囁嚅了下,沒有說話。
那次叫家長,等司笙、蕭逆他們離開后,辦公室里就有人議論。
有看過那機關盒的老師分析,弄這個是需要專業知識的,連他們都不敢保證能修好,更不用說蕭逆了。話里行間,意思都是蕭逆修不好。
蕭逆成績一般,除了打架沒有一項長處,在王琳看來一無是處。自然,沒看到結果就率先給蕭逆判了死刑。
司風眠看了眼靜站一側、神情淡漠的蕭逆,主動幫忙道:“王老師,蕭逆是真的修好了。您不信的話,我可以明天帶學校來。”
一個兩個都這么說,王琳就知道事情八九不離十了,雖說懷疑蕭逆是如何修好的,但很顯然,她不能再拿這事做文章。
“不、不用。修好了就行。”王琳一推眼鏡,強裝冷靜、嚴肅,不過底氣總歸弱了幾分。
“對了,王老師,”任老師滿臉春風,往后拍了拍蕭逆肩膀,“司風眠他們團隊參加IS機器人大賽的事,你也知道。團隊一直缺一個計算機人才,先前有找蕭逆同學協商,我們團隊都希望蕭逆同學能參與進來,但蕭逆同學以學業為重、沒有答應,所以沒有事先跟你說——”
一番虛偽、吹捧的話說到這里,王琳、蕭逆、司風眠的視線都打在任老師身上。
三個人的眼神,皆有不同意味。
王琳是單純震驚,司風眠是郁悶完全沒聽過這事,至于蕭逆……純粹是因任老師扯犢子的本領了。
話頭一頓,任老師笑得更溫柔了,“經過蕭逆同學的同意,從今天開始,他將加入我們團隊,一起進行機器人研究。”
王琳被驚得愣了幾秒。
爾后,她質疑的視線在蕭逆身上掃視幾圈,用充滿懷疑地口吻問:“就他?”
話音落地,在場三人,臉色都變了變。
蕭逆一掀眼皮,依舊漠然;司風眠皺了皺眉,對王琳的質疑頗為反感;至于任老師,一頓后,臉上如春風的笑,涼了幾分。
“王老師身為班主任,竟然不清楚蕭逆同學的實力,看來有些失職啊。”
任老師語調涼涼的,雖將話說的委婉,不過其中不滿,王琳還是敏銳察覺到了。
王琳抿了抿唇。
這個任老師,是封大出來的,爾后又去國外讀的碩士、博士,回國后一頭鉆進祖國教育事業里。專業知識靠譜,長得眉清目秀的,性格受家長、老師、學生喜歡,據說家庭背景也不一般。
王琳先因機關盒一事被打臉,后又被任老師拐彎抹角的奚落,心有不甘,但卻不敢當面跟任老師撕破臉皮。
只能生生把這口氣往肚里咽。
“叮鈴鈴——”
彼時,上課鈴聲響起,沖散了籠著四人的尷尬氛圍。
任老師回過身,笑容緩和了些,“上課了,你們倆快進教室吧。放學后開個小會,司隊長,你組織一下。”
“哎。”
司風眠一點頭,走到蕭逆身邊,一拉他的手臂,朝他遞了個眼神。
兩人疾步往教學樓方向走。
“我們團隊一直缺個玩計算機厲害的,前段時間任老師說找到了,還在協商,沒想到是你。”司風眠拍著蕭逆的肩。
將他的手推開,蕭逆狐疑地問:“你不知道?”
“啊,剛知道。”
蕭逆瞇起眼,細長的眼尾徒添幾分涼意,他一字一頓,“你上次邀請我,是沖著我姐來的吧?”
司風眠頓時啞言,一瞬避開蕭逆視線。
也正因這一瞬的小動作,無疑證實了司風眠的小心思。
他當初邀請蕭逆,確實沒對蕭逆的能耐抱有什么希望,主要還是因蕭逆那個姐姐……通過他的觀察,蕭逆姐姐絕非等閑之輩,如若蕭逆入隊,沒準到時候能找借口跟蕭逆姐姐交流交流。
沒想到,竟被蕭逆識破了。
蕭逆手指收緊握拳,驚愕和郁悶交織,最終凝聚成一句話——
長得好看的女人,果然都不讓人省心。
食指撓了撓鼻尖,司風眠輕咳一聲,想說點話緩解氣氛,“你就對你姐一點興趣都沒有嗎?”
“沒興趣。”
蕭逆抬腿向前,跨著大步,將司風眠甩在身后。
司風眠懊惱又無奈地低下頭。
這下慘了,今后怕是沒機會再接觸蕭逆姐姐了……
城川醫院,住院部。
病房內,門緊閉,窗戶開了條縫,有新鮮空氣灌入。
司笙坐在病床旁的板凳上,手肘抵著膝蓋,慢條斯理地剝著橘子。
易中正攤開圖紙,顫顫巍巍地拿著筆和尺子,戴著老花眼鏡,一點一點地描著線條。
“我今晚就去司家。”
伴隨著橘子皮被扔到垃圾桶的聲響,司笙終于開口說了進病房后的第一句話。
筆芯在圖紙上摩挲,稍稍一用力,筆芯斷開,線條斜飛而出,在精密板正的線條里橫沖直撞,險些飛出紙面。
易中正將鉛筆放下,偏頭,沉默打量她幾眼。
她剝開橘子,一瓣一瓣撕下來,往嘴里送,吃得很漠然,像是強塞進去的。
“你聯系司尚山了?”
“嗯。”
“準備住多久?”
“看心情。”
司笙語調一如既往的懶散隨意。
“司家那邊的人,他們若沒招惹你,你也別主動招惹他們。”易中正語調微沉,慢條斯理地囑咐著。
可話到一半,易中正驀地話鋒一轉,聲音少了些虛弱、多了些強勢,“可他們若招你惹你了,也別忍著讓著他們,該怎么整就怎么整。”
一瓣橘子送到嘴邊,止住,司笙眉梢揚了揚,笑了,“話是你說的啊。”
易中正往后靠著枕頭,慢慢瞌上眼,容顏蒼老,但每一根歲月的線條、褶皺,都有似有若無的鋒芒展露。
“嗯。”
輕不可聞地應了一聲。
薄唇輕張,司笙想到百曉堂老堂主一事,唇角微微翕動,但最終沒吭聲,把橘子扔嘴里了。
半晌,易中正再次開口,“你王爺爺住院了,待會兒去看看他。”
伸手去拿新橘子的動作一頓,司笙狐疑地看過來,問:“怎么回事?”
王爺爺身體一直不錯,來醫院的時間,除了探望易中正,就是定期體檢了。
上次去給易中正拿圖紙時,司笙還在胡同里遇見過他,精氣神兒都不錯,身體一如既往的硬朗。
“被他女兒氣的,腦溢血,搶救回來了。”
提及這個,易中正就來氣,語氣也頗為僵硬。
司笙微怔,“就他那個嫁入豪門后,毅然決然跟家里斷絕關系的女兒?”
易中正眼皮一掀,黑眼珠微轉,涼涼地看了司笙一眼。
司笙默然。
雖說事發時司笙不過一兩歲,但司笙自幼在胡同里長大,也是知道一些事的。
王爺爺是鰥夫,妻子去世后一直未娶,跟唯一的女兒相依為命。
女兒王清歡,是個爭氣的,但也是個沒良心的。靠出色成績考取國內名列前茅的大學,后來非要出國留學,王爺爺家底有限,砸鍋賣鐵,把所有積蓄都拿出來不說,還找街坊鄰舍借了些,總算讓她在外鍍了層金回來。
然而,傾家蕩產換回來的,不是個懂事孝順的女兒。
許是在胡同里吃夠苦了,王清歡努力讀書、出國留學,為的就是嫁入豪門當“人上人”,遠離貧窮的苦日子。她也成功了,順利榜上大款完成土雞變鳳凰的蛻變,但自此之后,就跟王爺爺斷絕往來。
傳聞她給自己立的“自立自強的孤兒”人設,為保人設不倒,自是不能認王爺爺這個父親。
女兒甘愿成孤兒,王爺爺受到打擊,頹廢過一段時間,后來振作起來,就開了一家水果店維持生計。
“她嫁的豪門,破產了?”
憋了半晌,司笙又蹦出一句不怎么合時宜的話。
易中正思緒復雜地看她。
他總為自家外孫女這欠打的嘴而無語,并且一度驚奇司笙這些年來在外闖蕩,是如何扛過社會毒打,四肢健全、活蹦亂跳地活到現在的。
他開口,“你爺爺——”
“司銘盛。”
不知易中正為何扯出這一頭,司笙未多做思考,就打斷他的話。
語氣又冷又硬,像冰天雪地里硬邦邦的石頭。
這次,易中正沒訓她,而是從善如流道:“司銘盛過壽,王清歡想要你王爺爺的金蟬做壽禮。”
原來如此……司笙笑了一下,“呵,臉兒真大。”
王爺爺有一只金蟬,據說是祖輩流傳下來的,極其珍貴,平時當寶兒一樣藏著。這么多年,司笙也就見過一兩次。
據說當年王爺爺砸鍋賣鐵送女兒出國時,都沒舍得賣掉這只金蟬,可以說是當命一樣看待了,如今王清歡想要拿這金蟬去送禮……豈不是想要王爺爺的命?
“你王爺爺要住院觀察,這幾天,你去幫他看著水果店。”易中正淡淡吩咐道。
一個字兒都沒多說,甚至都沒暗示的眼神。
但,司笙卻從他高深莫測的口吻里聽出點別的味道,當即心領神會,“哦。”
剛一點頭完,司笙感覺被易中正涼颼颼剜了一眼,心口掠過一抹涼意,她很快想到“上班”一事,神情微微一變。
然而,易中正只是看過兩眼就收回目光,沒有戳破,沒有責怪。
司笙也就沒主動招供。
二人心照不宣。
若是昨天以前,司笙或許還會意外易中正對她“財務工作”的試探、以及識破后的不吭聲。但在得知易中正跟老堂主是舊識后,倒是很快就接受了。
或許易中正最初并未識破,但仔細一想他們公司的名字,再稍微深入了解一下,就很容易跟“百曉堂”扯上關系。
何況,他了解的外孫女,絕不是會安分守己、朝九晚五上班的人。
至于他知不知道自己是堂主一事……
再說吧。
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完易中正就走。
司笙先是去探望了王爺爺,然后找醫院安排王爺爺、易中正住在一起,讓這倆老頭湊個伴兒,平時聊聊天也好解悶。
而,原本她想找易中正談及“出院”的事,也因王爺爺的意外住院,暫且被押后。
處理完手續,司笙回到病房,乍一推門,卻見里面多了一個人。
凌西澤占據著她的凳子,坐在病床旁,腳邊放著個垃圾桶,他一手拿鉛筆,一手拿刀片,微垂著眼簾,正專注地削著鉛筆。
易中正精神頭兒不錯,一邊同凌西澤低低的說著話,一邊繼續在圖紙上進行創作。
好一副“爺慈孫孝”的畫面。
“回來了?”
聽到門被推開的動靜,易中正抬眼回望過來,眉眼的慈祥消減不少。
司笙感覺無形中被灌了一口酸醋。
易中正未曾察覺,直接通知:“剛跟西澤說好了,明天他陪你去看水果店。”
司笙眉心擰了一下,“為什么?”
“讓他看著點,省得去派出所撈你。”
忍無可忍。
司笙冷眼刀子嗖嗖往疑似背地里編排自己的凌西澤那邊飛,凌西澤抬眸一看,無聲地笑了。
一瞬間,司笙的滿腔不爽,消弭無蹤。
第一附中。
午休時間,教室里沒剩幾個人,一般都在刷題、講題、睡覺,只有低聲交流和落筆的沙沙聲此起彼伏,分外靜謐,跟外面喧嘩吵鬧的操場形成鮮明對比。
平日里司風眠是屬于操場那一撥的,但今兒個,他不得不坐在座位上,給新入隊的蕭逆同學整理材料。
桌肚里的手機徒然一響。
在指間旋轉的水筆抵停,司風眠往桌肚里伸出手,摸到手機后掏出來一看。
司裳:小眠,爸有讓你今晚必須回去嗎?
一行字映入眼簾,司風眠微微一怔,回想起出門前的情況。
從不管他們的司尚山,大早特地找到他,讓他今晚回來一趟。
學校不硬性規定高一、高二住校,但他忙競賽、機器人一系列的事,時間很緊,加上家里氣氛冷冰冰的,他也不愛待,所以他剛入高中就辦理了住宿。除非家里真的有事、或者司裳要回家,一般工作日他都是不回的。
司風眠:嗯,他交代了。
司風眠:有大事宣布?
司裳:我剛聽媽說,爸要帶一個私生女回家。
司風眠抓手機的動作,徒然一僵。
------題外話------
回司家啦。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