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那青年告別之后楚凌也轉身回了河邊。盤算了一番那青年說的小屋的位置和君無歡說的出口的位置各自的距離,最后還是選擇的更加難走的山路去山坳的小屋安置。畢竟,就算他們到了出口處,她現在也不能帶著重傷的君無歡去玩漂流吧?出去了之后還要面對北晉人的追殺什么的,就更是難搞了。還不如先將傷養好了一些在出去比較穩妥一些。只要他們倆傷都好了,這天下哪里還有什么去不得的地方?
小屋距離他們所在的湖邊并不算遠,雖然山路難行但是有楚凌帶著,君無歡又是個能忍耐的人,兩人花了不少功夫總算還是到達了目的地。只是不說楚凌累出了一身汗,君無歡臉色也更加難看了。不過兩人卻都會相視一笑,有個地方落腳總是好的。
這是一個建在山坳出的木屋,雖然簡陋的只有一間,但是并不算狹小。畢竟這種深山之中,獵人往往都是成群結隊來的,這總要有足夠的地方給大家歇腳。
屋子里還很干凈,秋天的時候獵人們都忙著儲存過冬的口糧,進山的時間很勤。屋子的外面甚至還堆著一些沒有用完的柴火。楚凌架起柴火用打來的獵物煮了一鍋湯喝君無歡一起喝了。兩人才都有些撐不住再一次沉沉地睡了過去。
君無歡在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就看到楚凌趴在不遠處的木桌上睡著了。他怔怔地望著伏案沉睡的嬌小背影,眼眸深沉的復雜難辨。過了好一會兒,君無歡方才慢慢坐起了身來。不知道是楚凌對他足夠信任還是這兩天實在是太累了,這一次他并沒有將人驚醒。君無歡無聲地下了床走到楚凌身邊,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到了床上。
楚凌幾乎在剛被他抱起來的瞬間就醒了,大約是有些熟悉了這個懷抱倒是并沒有掙扎。只是睜開了眼睛道:“你又在做什么?還想再多躺幾天?”她要是有應激反應,能一巴掌他把拍個半死。
君無歡淡淡一笑道:“外傷不重,沒有裂開。不用擔心。”
楚凌坐在床上看著他,君無歡道:“這里太簡陋了,不過床上…總比桌子邊上舒服一些。”
楚凌嘆了口氣,往床里面縮了縮空出了一大半的位置,便直接倒頭繼續睡了過去。君無歡愣了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不由無聲地笑了起來,片刻后,他重新躺會了床上兩人并肩而臥,床下不遠處的地上,一堆柴火正在靜靜地燃燒著,為這簡陋而冰冷的小屋帶來了幾分溫暖。
君無歡躺在床上卻久久沒有入睡,不僅是身體上的疼痛讓他難以入眠,身邊的少女輕緩的呼吸也讓他不由得生出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他這一生,除了童年時期稱得上快樂無憂以外就再也沒有享受過片刻的輕松愉悅。十多年前,一道圣旨偌大的將門世家一夜之間土崩瓦解。那時候還不滿十歲的他甚至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就被家中的忠仆帶著逃離了君家。他親眼看到君家人的血染滿了刑場,看著那被他認為是頂天立地的英雄的父親帶著恥辱的罪名被腰斬。之后,忠仆帶著他逃離了上京去了西秦。
君無歡知道,父親的死并非是永嘉帝的手筆,他必然也是百般不愿意讓父親讓君家人死的。但是君無歡卻無法不怨恨,如果不是皇帝昏聵無能,又怎么會被攝政王掌握權柄,堂堂帝王恍如攝政王手中的傀儡他還當什么皇帝?在君無歡最年少桀驁又被病痛折磨的死去活來的時候,他甚至恨過自己的父親。如果不是他堅持要輔佐一個懦弱無能的皇帝,君家又怎么會有此橫禍?
君無歡十歲以前的人生是明朗而快樂的,高大威武的父親,溫柔慈愛的母親,還有家中雖然偶爾有爭吵卻依然感情很好的兄弟姐妹們。十歲后君無歡的人生卻是沉重而晦暗的,他年幼便遭逢大難,從小跟著父親習得的武學根基近乎全廢甚至差點四肢癱瘓。最后因緣際會拜得名師,卻因為本身和師門內功不合,學的萬分艱難。但是不管有多少艱難,君無歡都挨了過來,他十二歲強練師門內功初成,就已經足以與大多數的二流高手爭鋒,但是卻也因此落下了幾乎無法斷絕的毛病。后來,君無歡接手凌霄商行,短短數年間凌霄商行在他手中擴大了無數倍。
當貊族叩關的時候,君無歡甚至是帶著幾分惡意和幸災樂禍的。你們當初誣陷我父親和君家,現在活該被貊族人追著跑!甚至,如果從貊族還未入關之前他就與他們相遇的話,說不定長離公子和凌霄商行會成為第二個田家。但是當君無歡攜凌霄商行重新踏入這片曾經屬于天啟的土地的時候,放眼望去血流成河,白骨千里,哀鴻遍野。從西秦到上京,一路上君無歡看到了無數的殺戮,往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尋常百姓,毫無緣由的被人殺戮,奴役,掠奪。任何人之間的高低尊卑,不因成就,能力,品行學識。僅僅只是因為你是天啟人而我是貊族人,即便是一個最粗鄙的貊族武夫,也能肆意欺辱奴役一個德高望重的當世大儒。
君無歡在上京待了半個月,悄然離去,將自己原本心中想要報復天啟的念頭一腳踢進了上京城外的穆蘭河中。因此,這世上也就沒有人知道,在長離公子和凌霄商行入駐上京的半年前,曾經有一個蒼白消瘦的少年孤身一人到過上京,悄然而來又悄然而去。
這十多年來,他一直都是一個人。身邊來來去去無數的人,有朋友,有下屬,但是君無歡很多時候依然會覺得很冷。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要保護關心的人,而他卻再也沒有了那個人。他沒有想要誓死保護的人,也沒有人想要保護他。
君無歡富甲天下,他需要人保護么?
長離公子武功絕頂,他需要人保護么?
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側首垂眸看著靜靜地躺在自己身邊的少女,少女白皙精致的容顏帶著淡淡的紅暈,眼底下卻有淡淡的暗影,顯然是這兩天都沒有休息好。她呼吸輕緩平穩,幽暗的木屋里仿佛只能聽到火堆偶爾噼啪的聲音。君無歡覺得,自己的心跳似乎也漸漸地隨著她的呼吸平穩了下來。
忍不住伸出手,輕輕順了順她耳邊的發絲。
還記得,三年前在信州那個小縣城里看到她時…穿著一身幾乎看不出原樣的破舊衣衫,就連小臉也是臟兮兮地全然看不出來這樣精致美麗的模樣。但是那雙眼睛卻清澈璀璨得讓他幾乎忍不住要側首避過。那樣璀璨的眼眸卻并不是那種不知世事的天真,也不是那種少年熱血的濃烈。而是帶著幾分不屬于她那個年紀的銳利清明和通達,還有淡淡地戲謔和盡在掌握的自信從容。
一個很有趣的小姑娘,也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當時,君無歡這么想。卻沒有想到不久之后他就和這個小姑娘有了那樣深厚的交情和牽扯。更沒有想到,如今的君無歡竟然會……
指尖不小心碰上了她耳邊的肌膚,仿佛有火炙燒了他的指尖一般連忙收回了手。
過了好一會兒,不知想到了什么忍不住低聲輕笑起來。
阿凌啊
這世上,除了她大約沒有任何一個女子會如此自然的同意讓一個男子與她同塌而眠了,并且不帶半點風月旖旎。但是,阿凌…你這樣,讓我怎么辦呢?若是讓我看到你和別的男子這般…我定會要了他的命的!我便是明知道自己久病之身難以與你匹配,還是忍不住想要拉你一起沉淪啊。
楚凌在睡夢中仿佛聽到一聲低沉的笑聲,卻并沒有睜開眼睛去看。她太困也太累了,她恍惚中分辨出這是君無歡的聲音,便又沉沉的睡去了。冬夜的山林中寒冷徹骨,即便是燃著火堆卻依然無法完全驅趕走木屋里的寒意。更不用說床上本就只有一張鋪在床上的陳舊且毛色雜亂的獸皮。楚凌感覺到旁邊有淡淡的暖意,不由得往旁邊靠了靠,片刻后她被人輕輕攏入了懷中。
楚凌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君無歡的身體一貫是有些微涼的,夏天大約很是舒服但是冬天卻著實不那么喜人。但是現在…淡淡地暖意從他身上傳到了她的身上,竟然她一夜無夢地睡到了天亮。
“阿凌醒了?”楚凌剛動了一下,君無歡就睜開了眼睛輕聲笑道。
楚凌坐起身來,看著君無歡皺眉道:“你……”君無歡用內力為她驅寒,到底多久了?
君無歡笑道:“我跟阿凌說過,我這身體即便是在睡夢中也不能斷了內力運轉調息,否則命不久矣。”
“……”楚凌沒有說話,自己運功調息和用內力替人驅寒是兩回事。但是楚凌卻沒有再多活什么,只是問道:“你覺得怎么樣了?”君無歡道:“外傷過兩天就能好,昨天吃了阿凌采的藥,內傷過幾天也能恢復了。”
楚凌點點頭,起身下床,“話雖是如此,你那個藥能不吃還是不要吃得好。你先躺著吧,我去準備早飯。”
君無歡躺在床上,靜靜地看著她起身出門而去,總覺得阿凌的腳步比平時快了很多。
楚凌推開門,一股寒風立刻撲面而來。入眼的世界一片雪白,原來昨晚竟然下了一場大雪,即便是這山林中的地面上也堆積了不少雪,遠處的樹枝更是被白雪蓋得嚴嚴實實,時不時有雪從樹枝上掉落到地上。
楚凌深吸了一口氣,帶著清凌凌涼意的空氣在肺腑間流轉了一圈,整個人都清醒了許多。
“下雪了啊。”楚凌輕聲道。
山林中本就空寂,如今天地間都被蓋上了一層白雪,就更顯得空山幽寂,塵世靜好了。楚凌望著天空依然還在輕輕飄揚的雪沫,輕聲道:“若是一直這么安靜其實也不錯。”
不過這顯然是不可能,楚凌也只是一閃而逝的感嘆罷了。
活動了一下手腳回到房間里,君無歡正靠在床邊看著她,“阿凌好像很高興?”
楚凌笑道:“下雪了。”
君無歡道:“也好,下雪了再想要進山來找我們就更難了。”他沒說的是,若是雪下得太大,他們想要出去也有些難了。
楚凌心情顯然是真的不錯,拿過了旁邊的鐵鍋出門,裝滿了一鍋樹梢最頂上的干凈的積雪,放到火堆上捎著。不一會兒,積雪漸漸化成了雪水,雪水漸漸地沸騰起來,楚凌拿出了昨天收獲的野味和野菜,熟練地煮出了一鍋看上去色香俱全的鮮肉野菜湯。可惜…沒有主食總是吃肉和野菜野果到底不適合養身。楚凌思索著,回頭去附近的人家看看能不能買一些,昨天那青年能來到這里,總不至于會太遠吧?
君無歡靠著床邊,安靜地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眼底滿是暖暖地笑意。
原來,靜謐而安寧的幸福是這樣的感覺么?在這樣的寒天,能有一個人在為你忙碌著的感覺。
這便是父親說的,寧愿付出一切也想要守護的幸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