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贊已經被關了好幾天了,從最初的氣急敗壞到后來漸漸地安靜了下來,倒是有幾分認命了的意味。拓跋贊不是沒有想過逃出去,他有武功,有屬下,有身份,只要能逃出這個地方他們就在別想再抓住他了。但是…他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被關在了什么地方。那日,在和他那位前任師姐不歡而散之后,他就直接被人丟盡了這么一個黑黝黝的房間里。整個房間完全不透光,就連窗戶都沒有一個。最初拓跋贊懷疑他們是想要悶死他。但是他并沒有任何憋氣的感覺,每天有人從墻邊一處小孔送飯進來。但即便趁著送飯的機會透過那個小孔往外看,他看到的依然是一片幽暗,他懷疑自己是被關在了某處不知名的底下密室里。
拓跋贊有些憤怒,又有些沮喪,覺得不用說先前費盡了心思的謀劃肯定是不成了。過了這么多天,外面不知道已經變成什么模樣了。想到自己辛辛苦苦一番謀劃被人破壞,還失去了拓跋興業這顆大樹,拓跋贊就暴躁的想要殺人。同時,心中也隱隱有些羨慕嫉妒恨。他以為當初他那師姐拜拓跋興業為師只是迫于情勢或者干脆就是居心叵測,沒先到她竟然真的對拓跋興業那么好!她就不怕天啟那些朝臣對她心生不滿么?也沒見她對他這個師弟有多好!
外面的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楚凌站在牢房門口神色淡然的看著他。拓跋贊咬牙,“你總算是來了!”楚凌微微挑眉,“怎么?很想我?咱倆現在這個身份,你就不怕我是來殺你的么?”拓跋贊冷哼一聲道:“你殺啊,反正都落到你手里了,要殺要剮還不是你說了算?”楚凌聳聳肩,懶得跟他說話,“出來。”人都是有親疏遠近的,楚凌心中承認的光明正大。比起拓跋興業這個師父,拓跋贊這個師弟在她心里卻是沒有那么重要。就像是,比起天啟那些與她一起奮斗的人,貊族那些與她有交情的人也沒有那么重要一樣。她沒有求全之心,也并非無情,只是更明白自己該做的抉擇。若是一味的以為自己能夠天下大同,靠著所謂的友情愛情親情就讓全天下人化干戈為玉帛,莫不是瘋了?
拓跋贊也不怕她對自己不利,挑了挑眉當真走了出去。
等到出了房間他才發現,自己原來并不是被關在地下密室里。而是因為在送飯的入口處還有一道墻,自己所住的地方只是一個大宅子里面其中一間不起眼的房間。這是典型的天啟人的寨子,重重疊疊,曲折蜿蜒,拓跋贊即便是從小在宮中長大,偶爾在地方都容易迷路。他討厭這種房子,拓跋贊每年都會出關,所以他這一輩子雖然絕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上京,但是他覺得自己其實更喜歡關外。可惜,關外沒有中原的錦繡江山,富饒良田。
楚凌漫步走在前面,穿過一段走廊又穿過了幾個房間才來到了一個狀似花廳的地方。拓跋贊跟在楚凌身后,往四周望去,有些失望的發現楚凌帶著他全程都是走在房間里面。所有的窗戶都被緊鎖著,別說是看外面的景致他就連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都分不太清楚。
楚凌在花廳外面占住了腳步,拓跋贊抬頭就看到坐在一邊的君無歡。眼神不由得一縮,他當然記得這個人,雖然打扮的不太一樣但是那日在君無歡手里吃了那么大的虧,他自然不會輕易忘記。原本他以為自己有拓跋興業和堅昆兩大高手教導,武功就算不如楚凌應該也差不到哪兒去,卻沒有想到在君無歡手下幾乎沒有半點反抗能力。
拓跋贊忘了,楚凌有今天的實力并不僅僅是因為拓跋興業的教導。而是那兩年幾乎不間斷的不斷挑戰高手磨礪自身的緣故也占了大半。楚凌的實戰經驗絕對是他這個以尚武著稱的貊族皇子望塵莫及的。拓跋贊這幾年都只是自己私底下暗暗的練功,自覺進境非凡,實際上如何卻不好說了。所以說,閉門造車要不得啊。
“有人要見你,進去吧。”楚凌指了指花廳里間道。
拓跋贊有些茫然地皺眉,顯然是不太明白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到底會有誰特意等著要見他。楚凌見他不動,直接伸手將他推了進去,“別怕,死不了的。”
楚凌并沒有進去參與這一場曾經的師徒會面,而是走到君無歡身邊坐了下來。君無歡目光定定地望著她并沒有開口,楚凌卻突然覺得有點心虛起來了。抬眼看了君無歡一眼,正好望進了他也正定定望著自己的眼眸不由得一怔。君無歡輕嘆了口氣,放下了手中的茶杯道:“阿凌可愿意說說,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楚凌在心中哀嘆一聲,該來的跑不了。便將今晚的事情從頭到尾仔細說了一遍,反正不管她說不說君無歡如果想要知道的話,也還是能查得出來的,到時候只怕會更加不高興。
雖然如此,楚凌還是記得替祝搖紅說幾句好話,“她這也是迫不得已的,而且我確實沒什么事,你就別生氣了。”
君無歡微微皺眉道:“沒事?若是被冥獄的人看出破綻,阿凌可有把握能順利出宮?”
楚凌無言,冥獄的人如果單個出手她當然都不怕。但問題是那些人從來都不知道什么叫單打獨斗,每一次動手都是一窩蜂的涌上來。若真的識破了,還真是有點麻煩。眨了眨眼睛,楚凌笑道:“應該…可以的吧?”君無歡是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道:“阿凌倒是好心。”楚凌有些無奈,拉著君無歡的手道:“這事兒雖然是她提議的,但是也是我自己答應的,她并沒有強迫算計我,更沒有瞞著我直接就做了。而且……”
君無歡搖搖頭道:“我明白阿凌的意思,不用擔心我不會對她怎么樣的。”
楚凌這才松了口氣,“那就好,這次的事情還算順利,而且我也狠狠的出了一口氣!”想起拓跋梁的慘狀,楚凌就覺得心中十分舒坦。想必至少在壽宴之前,拓跋梁是不會在親自出面跟她為難了,甚至連早朝都不一定上得了。畢竟,皇帝都是要臉的。看著她臉上古怪又幸災樂禍的笑容,君無歡也知道阿凌只怕是對拓跋梁做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情。不過他并不在乎拓跋梁怎么樣,只要阿凌沒事就好。
拓跋興業和拓跋贊這一番見面花了不少時間,楚凌和君無歡足足瞪了將近一個時辰方才看到拓跋贊垂頭喪氣的從里面出來。抬眼看了一眼楚凌和君無歡,雖然沒有說話但是楚凌也能感覺到他的憤怒和沮喪。楚凌微微挑眉,看著他道:“再過一天,你就可以離開了。”到時候,師父也已經離開上京了。只要師父離開上京,楚凌相信無論是誰想要抓住他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了。
拓跋贊冷笑一聲道:“神佑公主果然厲害,什么都不用做就廢了北晉一員名將。”
楚凌有些茫然,不解拓跋贊的怨氣是從何而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們也是要毀了他的。別告訴我,就算師父留在上京以后還會有上陣殺敵的機會。既然如此,他走了和被你們害死了,對你們來說有什么區別?阿贊,我不想管你為什么變成現在這樣,但是…看在他教導過你一些的份上,做個人吧?”
拓跋贊憤怒地瞪著楚凌道:“我不是畜生!我沒想殺他!”
楚凌點頭道:“是啊,你只想用他與拓跋梁交換利益,最好的結果是他能將手中的兵權交給你。”話音未落,就看到拓跋贊眼底閃過一絲狠意。如果不是他再三試探,拓跋興業都不愿意將兵權交給他,他又何必跟拓跋梁合作?她以為跟拓跋梁那種老狐貍合作很舒服么?
如果換了是他的親傳弟子…如果曲笙不是天啟公主而是一個普通的貊族人,哪怕是女子只怕拓跋興業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兵權交給她吧?說到底,不過是看不上他罷了。拓跋興業什么時候將他當成徒弟了?想起自己方才在里面再三懇求,拓跋興業依然不為所動。再想想拓跋興業先前因為曲笙受了多少風言風語卻依然對這個弟子一如既往,拓跋贊半點都不覺得自己如今的作為有什么問題。
只看他的神色,楚凌就知道拓跋贊在想什么。沉默了半晌卻覺得自己無話可說,有些意興闌珊地擺擺手道:“罷了,既然師父要走了,我也答應了他放了你,以后…你也好自為之的。”他們本就是敵對,甚至楚凌和拓跋贊算起來還有殺父之仇。若是再敘什么師姐弟情誼未免有些可笑,“來人,帶他回去。二十四個時辰之后再放他走。”
兩個穿著灰衣的男子從另一邊的房間走了出來,一左一右拉著拓跋贊往回走去,“是,公主。”
拓跋贊被拉著走到門口,突然回頭看著楚凌道:“師姐,你是不是根本不相信我能做成什么大事?”楚凌微微蹙眉,問道:“在你心中,什么樣的事情才算是大事?”拓跋贊笑道:“大概…像是拓跋梁那樣吧?”楚凌沉默,她很想說如果你是想要效仿拓跋梁的話,那么你可能真的做不到。
“阿贊,權力有時候可能并沒有你以為的那么有趣。你覺得…你現在比從前還是皇子的時候更開心么?”楚凌問道。
拓跋贊臉色微變,沉默不語。
楚凌道:“想要獲得權力并不是什么錯,真正可怕的是,為了權力而將自己變成了孤家寡人。拓跋羅即便是雙腿殘廢了,也依然有個兄弟不離不棄,你可想過,如果有一天你落難了,你有什么?阿贊,我剛京城幾天,甚至都不知道你失蹤了。因為…沒有一個故人跟我說起你。”
好一會兒,才聽到拓跋贊冷笑一聲道:“我不稀罕!你休想讓我再跟在拓跋羅和拓跋身后做個跟班。”
楚凌不再說話,拓跋贊也不想再說扭頭主動走了出去。
房間里一片寂靜,許久不見有人說話的聲音。
拓跋羅多年來一直照顧拓跋贊不能說完全沒有私心,但是肯定還是感情得多一些的。畢竟,若不是拓跋贊突然被先帝塞給了拓跋興業,之后又因緣際會得到了先帝隱藏的勢力,拓跋贊對拓跋羅來說真的沒有什么用處。至于拓跋,哪怕真的有用處想要讓他為了那些事情故意對一個人好只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君無歡安慰拍拍楚凌的手背道:“不必多想,既然身在皇室,想往上走也是自然的事情。”只是很多人都沒有機會而已,拓跋贊突然有了這天上掉下來的機會難免會做一些常人難以理解的事情。他還太年輕,身邊又沒有人提點,走到如今君無歡倒是不覺得奇怪了。
楚凌點了點頭,道:“就這樣吧。”
之后兩人便一起送拓跋興業出城了。出城的時候,拓跋興業的神色有些黯然,顯然心情也不見得好。多年辛勞,鞠躬盡瘁,最后換來的卻是黯然歸去的結果,無論是誰心情都不會有多好的。唯一只得慶幸的大概就是對拓跋興業下手的并不是先皇而是拓跋梁。這一對君臣,也算是善始善終了。
城外一處通向關外方向的小路上,楚凌將一個包裹遞給了拓跋興業,隨之一起的還有拓跋興業慣用的兵器。
“師父,保重。”楚凌輕聲道。
拓跋興業接過來,看著楚凌沉聲道:“不必如此,我此去關外也算是心想事成了。”他平生的追求從未變過,從少年時起就努力的追求武道巔峰,這段名將生涯反倒是更像個意外。拓跋興業從來不求名垂青史,這將近二十多年的時間對他來說其實是一種耽誤。他最好的年紀,都花費在了戰場上。如果用來追求武道,說不定早已經登峰造極別有新天地了。
“倒是你……”拓跋興業道:“前路坎坷,只盼你我師徒今生不再相見。”
聽著他低沉的聲音,楚凌眼睛不由得一紅,一行淚水終于忍不住滑落了眼眶。君無歡站在不遠處看著這一幕,眼神微閃卻并沒有過來只是沉默的看著。楚凌自然明白,師父說的今生不再相見是什么意思。若是再見…必定是在戰場上。而且,他們必然是站在對立面的,她師父終究是個貊族人。
而拓跋興業既然許下了不再入關的誓言,必然不會輕易毀諾。若有朝一日拓跋興業入關,必然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那時候只怕是貊族真正面臨生死存亡的時候了。
“師父,抱歉。”楚凌垂眸,輕聲道。
拓跋興業灑脫一笑,堅毅英武卻已經帶了幾分歲月痕跡的中年男人,此時卻仿佛多了幾分世外之人的灑脫傲然。與曾經在上京的貊族第一名將的威嚴截然不同。拓跋興業伸手,輕輕拍了拍楚凌的頭頂,仿佛是在安慰一個哭啼撒嬌的小女兒,“你雖不能繼承我的衣缽,但能收下神佑公主為徒,必定是老夫這一生最大的成就。”
楚凌忍不住破涕為笑,“能成為拓跋興業的弟子,也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驕傲。”
兩人對視一笑,原本那些阻隔在師徒之間的一切似乎都在一瞬間煙消云散了。
“師父,保重。”楚凌上前一步伸手抱了抱拓跋興業。
拓跋興業抬手拍拍她的背心道:“回去吧,不必再送。”說罷,轉身往路邊停著的馬兒走去。
只是,剛走了幾步拓跋興業就停了下來。因為不知何時,在小路的盡頭山坡上站著一個人。
來人身形修長挺拔,面容俊美卻神情淡漠。黎明前夜色依然幽暗,他手里的劍卻依然湛然生光。
“拓跋大將軍,這就要走么?”他淡淡地開口道。
拓跋興業看了他一眼,沉聲道:“年輕人,讓開吧。”拓跋興業并沒有著急,甚至連拔刀的動作都沒有。來人雖然是個絕頂高手,但是對拓跋興業來說還不具備威脅。或者說,若是單打獨斗,這世上幾乎沒有真正能威脅到拓跋興業性命的人。君無歡或許算一個,但他畢竟還年輕身體也有隱患,勝算并不大。
對方也并不著急,“我確實不是大將軍的對手,不過拖上一時半刻,想必不是問題。”
拓跋興業還沒說話,之間眼前人影一閃,君無歡已經落到了兩人中間。君無歡微微側首,道:“拓跋前輩,你先走,保重。”
拓跋興業看了看君無歡,也沒有多說什么竟然當真就往前走去。他走得不快不慢,似乎也不著急趕路。山坡上的人冷哼一聲,手中長劍劃破了夜色凌厲無匹的朝著拓跋興業背后刺去。下一刻,只覺身側冷風襲來,他立刻側身避開,一把長劍已經刺到了他跟前。兩人飛快地過了十來招方才各自推開。而這片刻的功夫,拓跋興業已經坐上了停在路邊的馬兒,策馬遠去只剩下一個漸行漸遠的背影了。
楚凌沒有去看君無歡和那人,目光平靜地望著拓跋興業遠去的背影。
“師父,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