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蟬尚鳴。
聽到大太子完顏斡本的詢問后,秦檜打了個寒顫,卻并未直接回復,而是先用目光掃視了一遍與會眾人。
且說,這里是燕京尚書臺,大家盤著腿在這里開會本就是少年國主在位數年間的政治習慣,而如今國主雖已經十七歲,算是成年一年多了,政治影響力也在漸漸增強,可在三位太子身前依然不夠看。
再加上大金國本有部落民主的舊制度,故此,無人對這種代表了大金國最高政治權力的會議模式有什么疑義。
南方趙宋那里,不也有什么秘閣嗎?以至于趙官家一年不回來,都不耽誤事。
據說,就是跟大金國學的。
而今日,除了國主完顏合剌例行并不在此處外,晉王領都省首相……也就是三太子完顏訛里朵了……也帶著一些中樞要員去了真定府遙控局面,所以,此時在這里參加這場會議的不過是寥寥數人:
太師、遼王領平章軍國重事,也就是大太子完顏斡本;
魏王領樞密院正使,也就是四太子完顏兀術;
都省副相,實際上的漢化改革推動者,大金國實際上的政治庶務執掌者完顏希尹;
翰林學士、內制,實際上代表了十七歲國主,本身也是燕云漢人領頭羊的韓昉;
都省都承旨,領戶部侍郎,完顏希尹的實際副手,從齊國轉任的洪涯;
樞密院都承旨,兼禮部尚書,烏林答贊謨;
燕京新軍左副都統,萬戶烏林答泰欲;
此外還有四位,分別是完顏撻懶、完顏烏野、完顏銀術可、完顏蒲家奴,卻又是典型的新面孔加老面孔了。
這四位中,不到四旬的‘秀才’完顏烏野是新面孔,但他的上位是意料之中的,因為他本就是國主的女真老師,是國主的心腹,而且是近支宗室(撻懶親弟)加漢化先鋒,外界認為是完顏希尹繼承人的……如今隨著國主成年,當然要有這個新任工部尚書的一席之地。
但是完顏蒲家奴、完顏撻懶、完顏銀術可三個老家伙重新回到核心權力周邊,卻又不只是小國主想借助這些人本事對抗三位伯父的緣故了,而是整個執政集團礙于大局與形勢不得已而為之——無他,今年年初,剛剛過完年,一場倒春寒,直接讓癱在炕上的前國主吳乞買一命嗚呼,去見太祖完顏阿骨打去了。
吳乞買可跟他的兒子不是一回事,這位到底是開國后第二位國主,早在阿骨打時期便是國家支柱,替阿骨打穩定后方的。后來在位期間也完成對宋的前期侵略,造成了靖康之變,算是替金國奪取兩河以作腹心之地,同時還在任內完成了國家權力的部分對上集中,安撫整合了關外形形色色的部落勢力。
晚年雖然政局失控,但那也是非戰之罪,離開燕京準備回自己政治大本營的路上,風一吹就癱了,能怪誰呢?
這個真的是沒辦法的事情,婁室那次來尚書臺就說的很清楚了,他們那群建國時期的‘老人’,從阿骨打以下,普遍性是小時候吃夠了苦,青年和中年又多在戰場上拼命,說死就死,真就那么無奈。
開國名王大將凋零不斷是客觀事實。
總而言之,吳乞買的政治成就擺在那里,又沒有什么失德的地方,即便是完顏兀術搞了政變,三兄弟也沒有敢否定這位,而是將那次政局失控推到了粘罕身上。后來想殄除吳乞買的直系勢力,也要搞釣魚執法,都不敢碰吳乞買的。
所以,吳乞買一死,立即就引發了嚴重的政治動蕩。
具體來說,便是原本就對遷都和重用漢人嚴重不滿的關外金國舊勢力立即喪失了忍耐度,借著此事在關外搞起了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有些干脆就是暴力不合作運動……影影綽綽的就說了,老國主死了是因為兒子被奸賊害了,憂憤交加什么的。
這種情況下,偏偏燕京這里還要面對南方的壓力,而且國家正在下大力氣搞的十個燕京新軍萬戶,本身就是一半關外部族一半燕云漢人的設計,那就更沒法在此時跟關外翻臉了。
最終,就好像趙官家也得去安撫什么東南在野黨一樣,大金這里也選擇了安撫關外部族……大家都自有國情在此的……首先便是承認吳乞買的政治功績,廟號大金太宗皇帝,具體謚號是體元應運世德昭功哲惠仁圣文烈皇帝。
值得一提的是,這個謚號還是秦會之本人給想的。
其次,便是私底下放棄對高麗奢侈品走私的管禁,同時大力優賞關外部族首領。
最后,也是沒辦法,便重新啟用了這些未必代表了關外部族利,但卻能夠得到關外部族認可的老派人物。
當然了,完顏銀術可雖做了名義上的燕京新軍大都統,但實際上燕京新軍分為左右兩部,分別完顏撻懶和烏林答泰欲所領,他能指揮得動自己那幾千舊部了不得了。
完顏蒲家奴做了都省副相,但實際上就是個擺設,完顏希尹在那里,怎么可能輪到這個老貨插嘴政務?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完顏撻懶,此人到底是之前首鼠兩端,多次投機,再加上此次大局所致,以及他本人終究算是近支宗室,尤其是燕京新軍里的老底子上還有一個沒法在政治上恢復前途的完顏活女,這就更給了他機會,所以這一次算是正兒八經重回中樞權力核心了。
當然了,燕京新軍那里全是新兵,活女沒法往上了,卻也不代表他就那么好拿捏,早就沒了軍中爪牙的撻懶想要在新軍中建立勢力,恐怕還是需要時間的。
所以,即便是重回權力中心,撻懶也老實了不少,萬事都跟著三位太子走,絕不越矩。
最后的最后,在座之人,當然還少不了一個樞密院副使,實際上作為幾位太子政務、謀略副手,全方位參與金國各項事務的秦檜秦會之了。
放在一起,此時恰好十二人。
轉回眼前,蟬鳴依舊,秦會之看了一圈人,腦子轉過一圈信息,實際上卻只是瞬間而已,而他只是稍微頓了一頓,便朝大太子完顏斡本正色出言:
“遼王殿下,你是想問宋人邸報上的那些東西是真是假,還是想問宋人到底會不會渡河過來?”
“都想問。”完顏斡本也算是養出了氣勢,直接在蒲團上催促了一句。“真假也想問,渡河也想問……先說真假,再說渡河。”
秦檜點了點頭,從容應對:“若是這般,好讓兩位大王以及諸位同僚知道,下官以為,邸報上的訊息真假便是趙宋官家本人自己恐怕都說不清楚。”
其余十一人,除了一個完顏希尹面不改色,似乎早就醒悟外,剩下十人皆是一怔,然后才若有所思。
“事情攤開來說,其實簡單至極。”秦檜看了一眼完顏希尹,見對方似乎不屑于作這種講解工作,這才繼續說了下去。“那便是文書是文書,實際是實際……不管是大宋還是大金,既有都省、樞密院、御史臺、六部、九卿、五監,還有學士、舍人、秘書郎,乃至于諸行軍司、統制司、皇城司之類,幾千年的制度皆是如此,天下林林總總之事總是能找到人管的……譬如早在趙宋仁宗朝,有三司使總攬財略,一年之禁軍賬目,能細致到一文錢,也寫成了奏疏,上了記錄,但仁宗朝的軍費果真這般精細清楚?”
剩下十人,也徹底醒悟。
完顏撻懶更是當即搖頭哂笑:“俺便說嘛,這大宋朝如何這么有本事的?那個趙官家到江南行捺缽之事,一年才回來,結果一回到中原,從南京走到東京,不過半個月的功夫,居然能將國家內政外交、后勤軍需全盤收攏的那么妥當?原來只是文書。而文書嘛,這么多衙門官吏,只按規矩報上去,便總有說法的。”
“便是如此也不可輕視。”完顏希尹終于插嘴,卻是嚴肅提醒在座之人。“我且問諸位,有文書好,還是沒文書好……是細致到一文錢好,還是粗疏到一百貫也可四舍五入的好?有制度、有官吏、有文書,才能在出了事情時按圖索驥,才能在想做事的時候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調度起來。而若是沒有文書,那趙宋官家便是想在邸報上嚇唬咱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嚇唬!”
希尹這般嚴肅,撻懶當即訕訕,其余眾人聞得希尹好像在教訓小孩子一般論及所有人,也都有些不滿,但卻無人表露。
“不錯。”秦檜隨即緩緩接口。“況且,那趙宋官家在邸報上的言語,雖說是存著嚇唬咱們、勉勵自家的目的,但未必就是真嚇唬人欺瞞人的假話……下官只是想說,這種事情咱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查證,而趙宋皇帝也不可能如他在邸報上那般自謂的對國政軍事了如指掌,大家誰也不要將上面的具體內容當真罷了。”
眾人聞言,多是點頭感慨,便是洪涯,在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一番秦會之后,也立即頷首不停,狀若思索。
說白了,這燕京尚書臺里的人,基本上沒有傻的,便是空頭如完顏蒲家奴,那也太祖時期領過兵的,而且還一度做過完顏粘罕的副手,只是后來被希尹取代而已。
而且,秦檜和完顏希尹分析的也很直接,道理也很簡單,沒什么難理解的。
就是這樣嘛……不然還能咋地?
要知道,這年頭是很難存在那種理想化、死士一般職業間諜的,不是說沒有相應的愛國人士,也不是說不能派出相應的人去做相應的活動,而是說交通條件和信息傳遞條件使得這種行動效率極低,根本沒太大意義。
實際上,自古以來,所謂間諜這個概念,更多的是兼任……比如說小股武裝偵查、襲擾部隊,他們去偵查去破襲,當然是典型的‘用間’。
再比如說國家間的使者,到地方去試探對方的政治態度,沿途偵查地理,觀察軍事布置,也是理所當然的間諜行為。
還比如說有投機實力的高階文官與軍隊首領,乃至于是資格當墻頭草的部族甚至首鼠兩端的第三方國家,在特定時期選擇傳遞一定信息,乃至于臨場反水……這都是標準的間諜行為。
至于極少數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那種,也多只能去做法正、張松,去當耿紀、金祎,而即便是法正、張松也需要劉豫州入蜀才能發揮作用的,是需要對應的軍事、政治氛圍的……而現在宋金兩國沿著一條黃河對峙,雙方的政治大本營隔著千里,基本上已經將那種純粹的間諜行為給壓制到了極低層次。
鄭億年臨走前肯定是接了所謂標準間諜任務的,但一回去就是趙官家的忠臣了,包括跟著他的高慶裔啥都沒干也就老老實實回去了。他兄弟鄭修年從南方過來之前,更是在皇城司那里掛了號的,現在也算是大金朝高官,另一個掛號的洪涯更是坐在這個尚書臺里,但他們真算間諜?
不過是存了個種子,等待時勢催發而已。
而回到眼下的宋金對峙大局上……前線低烈度的軍事偵查肯定沒停過,小股滲透也肯定有,但只要北伐沒有驟然開啟,那絕大多數沿河軍事情報就一直沒什么作用……因為很快就會過期。
所謂大事瞞不住,小事沒價值。
至于說非想搞點對方腹心的高階政治消息,則大宋那邊連太行義軍都難指望,不如指望高麗人來的爽快,而大金國這邊更磕磣,他們還不如看對面的邸報。
但現在邸報也信不得了,因為對面的趙宋官家就是瞅準了邸報已經形成信譽和輿論威力,所以開始利用這個糊弄人了。
甚至,這個糊弄未必全是針對女真人的,說不得還有針對宋人自己的。
南方老百姓一看,這么細致的軍事布置,幾十萬大軍的排列,幾千萬貫的軍事儲備……包括這個披甲率不到十成十到底算自曝家丑還是吹牛都不好說。
當然,話至于此,尚書臺內的眾人依然沒有解決那個最直接的問題。
“那就越過此事。”完顏斡本眼看著秦檜糊弄過去了一個問題,心中多少有些不爽利,果然繼續追問。“秦相公,你只說趙宋此番會不會渡河北伐吧!”
秦檜再度沉默了片刻,然后干脆的回答了一個字:“會。”
尚書臺大殿內,秋蟬不停,完顏斡本以下齊齊失聲,唯獨完顏兀術一人面色不變。
“怎么說?”半晌之后,一旁韓昉實在是忍耐不住。“秦相公不是說那邸報上訊息真假不定嗎?”
“真假不定的是內容,但無論真假,都說明這位趙官家對內對外,都擺出了姿態來……他為何要弄那些事情?還不是要恫嚇你我?還不是要給自家打氣?”
“既然是恫嚇……”
“韓公沒有明白本官的意思……這件事無關他是恫嚇還是示弱,也無關邸報內容是真是假,關鍵是,這個趙官家從建炎元年淮上開始,就沒有在行事上有半分猶疑過!”秦檜忽然揚聲以對,驚住了殿內諸位金國權貴。“淮上扼八公山,拒四太子,是為了存身!南陽遁出,鄢陵奪軍,擊破魯王(完顏撻懶),是為了立足!堯山決戰,親迎越王(完顏婁室),是為了爭運!覆滅西夏,臣妾遼蒙,是為了奪勢……一步步、一層層,不管他心中如何想,咱們也不知道他如何想,只說此人事到臨頭,可曾有過半分猶豫?!可曾過有半分不敢賭?!可曾有過故弄玄虛,卻不做事的?!”
滿殿寂靜,便是殿外秋蟬也似乎被嚇到,只有秦檜一人厲聲不斷:
“細細一算,距離上一次西夏大戰已經三載了,距離此人登基也足足八載有余,若是計量宋軍兩國開戰,那更是足足十年了……諸位,便是邸報上的內容再不能信,三載時間,他是不是也擴了軍、存了糧?是不是終究去南方安撫了東南一整年?是不是積八年之功,蓄十年之恥,然后只待北伐了?若是只待北伐,那便該問他為何不來伐,而非問為何要來伐?!下官敢問諸位一句,他兵馬已蓄,后方已定,到底為何不來伐?”
言至此處,秦會之面色嚴肅,環視眾人,卻是在座中下了結論:“下官在此間只有夫妻二人,便就此押上我們夫妻性命做個定論……這趙宋官家便是在虛言恫嚇,那也是為了渡河北伐而虛言恫嚇!”
“若是來伐,又是什么時候呢?”半晌之后,四太子、魏王兀術越過了這個問題,打破了沉默。
“或許明日便來,或許明年春后……”秦檜依然毫不含糊。“不過若無時事動搖,應該是明年春后多些。”
“這又怎么講?”兀術面色不變。
“邸報雖然不足信,但有些東西卻不得不信……如南方御營三十萬眾定額滿員的旨意是今年上半年才定下的,所以想要事成,最少得秋后初冬;又如冬日間將今年秋糧轉運入倉,上下才會心安。”秦檜對答如流。“這兩件事情,趙宋不可能瞞過去,也沒必要瞞。”
“確實如此……但為何不是滿員、入倉后的冬日便發兵,而是春后?”坐在最上首的遼王完顏斡本皺了皺眉。
“最主要是黃河。”不待秦檜開口,旁邊兀術便直接做了解釋。“黃河有兩處故道、四條分岔深入河北,大名府更是被兩條故道夾住,宋軍若要傾力北伐,不可能放棄水上優勢的,而黃河一般有兩次枯水期,使大船不能進入黃河舊道……一次是盛夏,上游常有雨水少的事情,不過到底枯不枯,還要看運氣;而另一次自然是隆冬,不光是水深,還有結冰的緣故。除此之外,南方比北伐春耕早,他們春后便來,也可以打個時間差。”
兀術既然說話,眾人皆忍不住稍微打量了一下這位魏王……那意思很顯然,對于這件事情,這位四太子其實早有成熟的思索與看法,而且跟秦檜不約而同。
而若是如此,那就更讓在場之人信服了。
實際上,沒有南方用兵經驗的完顏斡本聽完后便登時醒悟,繼而稍作總結:
“如此說來,趙宋北伐勢在必行,但除非是有什么大的事端出來,否則十之八九還是會明年春耕后再來?眼下這一波邸報,更多的是虛言恫嚇,好讓我們疲于應對?”
“但也不得不防。”撻懶再度表了態,卻是說了句廢話。“若哪里真出了大疏漏,以南方這個趙官家的為人,必然毫不猶豫,直接渡河……”
完顏斡本點了點頭:“可也不能被調度的過了分,什么事都要拿捏個度,老三去鎮定府,足以對太原、西京(大同)、大名府、隆德府做個統籌……關鍵是咱們在燕京這里,要做好全部準備才行,該搜羅糧草便搜羅糧草,集合兵馬、匯集頭人、清點軍械也都不能少。”
“要提前準備好名錄,準備隨時動員簽軍……半當軍士補充,半做民夫使用。”完顏希尹嘆了口氣,也提出了建議。
“還有蒙古人與高麗人。”烏林答贊謨終于開口。“西蒙古人咱們是夠不著了,契丹人恨我們入骨,也不用多想。至于高麗人,那邊主政的國主還有樞相金富軾到底是有幾分水準的,我以為非到勝負已分,他們絕不會擅自決斷的……最大的變數還是東蒙古的合不勒汗。”
因為南方邸報改成了蒙古,連帶著女真人也稱之為蒙古了。
“那就再派使者過去。”完顏斡本想了一想,捏著下巴出言決斷。“拿出誠意來,金銀財帛都可以許他,莫說東蒙古王,整個蒙古的汗王之位也可以許他!甚至邊境上的一些部落、寨子,也可以給他!關鍵時候要分得清輕重才行!”
此言一出,兀術、希尹、秦檜、韓昉、洪涯、撻懶、銀術可、烏野,外加烏林答兄弟,包括蒲家奴,在場之人幾乎齊齊頷首。
“我以為,這一戰的關鍵還是新軍。”眼見著氣氛漸漸妥當,自己兄長的意見也得到支持,烏林答泰欲也適時出言,他是燕京新軍的右副都統。“新軍這里,燕京本地漢兒還是很踴躍的,可關外兵員卻遲遲不到……又該如何?”
“剛才遼王便說了,要專門大會關外諸部落頭人。”完顏希尹插嘴呵斥。“連合不勒那里都要下血本了,何況自家人?”
“關于此事,遣人出關會不會更好一點?”烏林答贊謨搶在自家兄弟想要再說什么之前問到。“這樣能快一些。”
“可誰去呢?”希尹依然蹙眉。“關外諸頭人那里非同小可,須真正執政大王方可,眼下晉王(訛里朵)去了真定府坐鎮,應對南方;萬一宋人急襲,魏王(兀術)也要立即南下與晉王分掌左右的;遼王殿下更是要坐鎮燕京……”
“讓國主走一趟又如何?”秦檜忽然打斷了希尹。“國主年已十七,去年還巡視過一番關外,處置了蒲魯虎的叛亂,若國主親臨,關外部族必然歡欣鼓舞!”
希尹怔了一下,當即看向了完顏斡本,那意思儼然是贊同秦檜的,而斡本明顯有些猶豫……因為這么做毫無疑問是有政治風險的。
但也就是此時,之前一直沒說話的完顏銀術可心中微動,忍不住開口了:“既是為了新軍,三位大王又片刻不能離開管內,我這個新軍都統何妨護送國主走一遭?”
完顏蒲家奴聞言,也即刻接口:“我也愿護送國主出關,關外部落,我蒲家奴多少還有些面子。”
眾人面面相覷,當然曉得這二人是不甘寂寞,想要燒國主的灶,甚至有借這一次新軍集合、任用再起的心思。但與此同時,大家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時候讓國主出去關外團結遼東各部落是最好的選擇,這二人陪國主一起出關,要各部落及時出兵來燕京,也算是這二人為大局發揮余熱了。
而果然,稍傾片刻,在與四弟兀術對視會意之后,大太子終于還是咬牙點頭:“既如此,你二人須好生看顧國主……倒是韓學士,燕京這里需要你來襄助,卻不能侍從國主出關了。”
銀術可與蒲家奴一時心中竊喜,當即俯首做聽命狀,而韓昉猶豫了一下,也隨著前二人一起在座中躬身……他知道斡本的意思,一旦趙宋北伐,便是傾國之戰,大金國不僅是需要遼東的力量,也同樣需要燕云漢人的力量,而他們韓氏本就是燕云漢人在金國高層最具號召力的代表,這個時候當然不能輕易離開燕京。
眼見著兩位太子這般坦誠,會議這般務實,之前被自己兄長擋住的烏林答泰欲終于還是沒忍住:“新軍這里,不光是兵員不足,關鍵多是新兵,未曾見過戰陣的……”
“這倉促之間如何能讓他們見戰陣?”斡本在應下許多事情后,終于顯得不耐起來。“便是宋人御營新補充的兵丁,不也沒見過戰陣嗎?大家都是要打起來才能見血。”
“下臣的意思是,可不可以從東西兩路再調度一些老卒過來,互換一下?”烏林答泰欲趕緊解釋。“比如再從太原與隆德調兩個萬戶的老軍過來,順便分兩個新軍萬戶出去?”
撻懶本能想贊同,卻最終選擇了沉默,只是去看兩位太子,以及其他在場人士。
沒錯,和銀術可剛剛一模一樣,眾人其實都知道烏林答泰欲是想趁機擴充自己所領部隊的實力,但也不得不承認,從大局考慮,這么做對可能到來的全面戰爭而言還是好處更多的。
故此,殿內很多人一時意動,然后不免將目光再度漸漸匯集到了沉默下來的完顏斡本身上,而在開國時期素來留在阿骨打身前,很少獨立領兵的斡本卻又旋即看向了自己的四弟兀術,繼而引得其他人也一起看向了兀術。
沒辦法的,真的是沒辦法的,哪怕是西夏那檔子事兀術顯得有些丟臉,可事到如今,論親疏、論戰事經驗,在訛里朵不在的時候,不聽這位的,還能聽誰的?聽完顏撻懶的?
他們倒是想聽完顏阿骨打、完顏吳乞買、完顏粘罕、完顏斡離不、完顏婁室的……這些人呢?
而兀術被眾人盯住,也是嘆了口氣,半晌方才點頭。
且說,這位四太子倒不是猶豫這件事情可行與否,因為在他看來,只要是對戰爭勝負有正面影響的,不管是誰順便安插什么私心都可以接受……關鍵是對大局有主力。
他之所以嘆氣,更多的是感慨烏林答泰欲的言語挑明了一個無奈的事實,那就是跟南方還得倚仗那些帥臣、統制一樣,這邊大金國雖說改制改制,卻同樣沒法子繞過那些萬戶大將和那些世襲猛安,以至于這種級別的軍隊調度也必須要從萬戶這個層級展開。
實際上,之所以又編練了一個燕京新軍,本身就是因為東西兩路軍的改制翻不過那些大將。
當然了,事到如今,說這個沒啥意義了,趙官家都已經過黃河了,哪里還顧這么多?
殿外秋蟬不斷,殿內會議也繼續進行……只能說,此時此刻大金國的高層雖然凋零日顯,但能做主的人依然還是開國時期的那批殘余,而這些人對戰爭是沒有任何幼稚與混沌想法的。
一旦確定了南方那個趙宋官家隨時,甚至最晚也會在半年內發動全面戰爭,他們還是立即相互做出了政治妥協,并毫不遲疑的通過了一系列從內政到外交,從軍需到兵員的應對措施。
并且在會后立即執行。
相對于燕京這里的眾志成城而言,黃河南側,被人如臨大敵的趙宋官家這些日子其實沒有想象中過的那么舒坦,更沒有看出來幾分邸報上那種鞭笞天下的霸氣。
實際上,從這位趙官家回到東京后,便麻煩不斷。
問題還是出在軍事準備和呂頤浩身上。
其中,軍事準備不必多提,南方到底是有些損失的,軍隊完成列裝什么的總是個麻煩事。而呂相公這邊在東京城半個月,便也直接弄得朝堂上雞飛蛋打,亂成一團,根本沒法和北方那種團結一心、一致對抗趙官家的決意相提并論。
一方面是這位相公的脾氣,實在是讓上上下下不好受,不光是張浚忽然發現所有事情都不能做主了,便是都省那邊也不好受。
另一方面,不好受的上上下下當然不甘心啊,尤其是趙官家一年沒回來了,一回來帶著一個呂頤浩外加一百個備用管用,誰敢放松?況且,呂頤浩又不是沒把柄……不說別的,歸德軍節度使那事,官家給你你就要啊?
于是,彈章交錯,也是紛紛不停,只是沒上邸報罷了。
當然了,呂相公何曾怕這些?況且他自問是無愧于心的,難道他接了這個節度使后還能真造反不成?所以,誰彈劾他,誰當然就是私心禍亂朝綱的小人,然后誰當天就要被穿小鞋。
給不了小鞋的大員,便當著趙官家、諸宰執的面當場喝罵駁斥!
而趙官家九月一日當天便帶著呂頤浩出去巡視河防,與其說是大禹過家門而不入,倒不如說有些抱頭逃竄之態。
畢竟嘛,跟秦檜秦相公判斷的一模一樣,趙玖這里御營想做最后整備也需要時間,秋糧入庫再運輸到黃河沿線的倉儲里也要時間,所以王彥那里的軍事預案早已經安排的清清楚楚,就是除非發生巨大的意外事件,否則還是春后冰化水漲再發動正式北伐。
而眼下的動作和宣傳,也的確是在恫嚇對方,以作疲敵之策。
總而言之,秋后時分,雙方都在大面積的進行軍事調度與準備,小股交戰雖然到處都有,但因為黃河依然還沒有進入枯水期,外加御營水軍的存在使宋軍一直掌握著戰略主動權,卻是始終沒有出現什么忽然失控的大事情。
九月十三,距離趙官家再度出京已經足足十三日,距離大金國尚書臺會議也已經過去了十來日……清晨時分,河北恩州境內,黃河故道,一行女真精銳騎兵匆匆自一處淺灘穿過,馬蹄濺起水花無數,弄得這些精銳女真騎士滿身是水。
然而,登上東岸后,無人在意身上的水漬,卻只是片刻不停,護送著一名年約四旬、面色蠟黃的中年女真貴人向數里外的清河城馳去。
待到清河城下,早已經天亮,一眾騎士疾馳開道,鞭打開門兵丁,然后直接涌入城中,復又直達縣衙,驚得知縣倉皇出迎,然后親自帶著衙役到了縣中武大郎炊餅那里取了這家人所有剛剛出籠的炊餅過來,供奉女真貴人飲食。
武大郎家的炊餅那可是馳名河北的,質量自然不必多言,但這一行人見到有這么多熱騰騰的炊餅,反而不再多待,而是將炊餅分割打包,裝上凈水,就此匆匆離去。
這個時候,縣中人才知道,剛剛來的是大金國的晉王,所謂俗稱三太子的大元帥完顏訛里朵,只因為趙官家龍纛到了聊城對面的陽谷,這位大元帥不敢怠慢,即刻親自從真定府馳來,乃是要去大名府坐鎮,好與趙官家對峙的。
且不說這個消息讓縣中人心惶惶,上下議論不停,連武大郎家里都不敢再要炊餅錢,只說完顏訛里朵一夜趕路,早餐都是在馬上用的炊餅,以至于全程疾馳不停,明顯是想在今日內趕到大名府。
結果這般糟踐身體,到底是有了報應——四個大炊餅加涼水下肚,訛里朵便覺得腹內有些絞痛起來。
這個時候,這位三太子并未在意,馬上用餐,全程這般顛簸不停,還是涼水,這種事情也屬尋常,他又不是沒經歷過,何況一夜疲憊?再說了,軍情緊急,哪里是能為這點事歇息的?
然而,又打馬走了數里,腹中絞痛依然不停,而且漸漸集中到了右腹偏下位置,這個時候,訛里朵已經漸漸不能忍,便下令稍緩。可打馬稍緩,行了一陣子,許多同樣進食倉促以至腹痛的騎兵都已經緩解,這位三太子卻還是覺得腹部沉重,用手按壓,更是明顯能感覺到疼痛不止。
這個時候,訛里朵終于不敢走了,當即與侍從言明,而侍從們自然知道這是發了急病,然后驚慌不止……要知道,之前便說了,從阿骨打以后,女真貴人很多是壯年而亡,確實是底子不行,例子太多了……何況這年頭的急病本身就很嚇人。
于是,眾女真騎兵根本不敢讓訛里朵再待在馬上,而是直接在兩馬之間做了個吊床,將自家三太子護送到了最近的一個鎮子,乃是喚做寧化鎮的,尋到鎮中宅院最大的一家,直接沖進去,將人轟走,然后就地安置下來。
與此同時,又分出三隊騎兵,一隊在鎮子上就地尋醫生,一隊往身后清河縣里尋藥鋪醫堂,另一隊直接往大名府去敢,乃是去和大名府行軍司都統高景山取得聯系的意思。
但是,寧化鎮上,這些女真騎兵將整條街翻過來,殺了七八個人,都沒尋到一個醫生,挨個問下去,都說原本有個內科圣手的,后來逃到對面岳家軍那里當軍醫了。
女真騎兵便是能殺人,此時也無奈。
而與此同時,這位三太子卻愈發癥狀明顯了……先是微微發汗、微微發熱,然后是腹部沉重,尿頻散亂,親衛首領親手去摁壓,左右腹部軟硬明顯不同。
這個時候,三太子本人和親衛中有見識的基本上都有猜度了,很可能就是早上炊餅吃的太急,發了腸癰!
也是無奈和緊張起來。
果然,下午時分,清河縣里開藥鋪的西門大官人連著自家的三個坐堂醫生一起被抓來,診斷結果都是腸癰……而且很可能是急性的壞癰,也就是顛簸的利害,東西進入蚓突(闌尾)所致的那種。
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醫生也都到了,三太子本人和幾個侍衛都稍微放松了一下,然后便沉下氣來用湯劑,也就是大黃牡丹湯……這一點稍有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的,親衛中也有曉得的,跟來的清河本地官吏也是這般說……三太子當然也無話可說。
于是,親衛親眼看著抓藥,親自動手熬制大黃牡丹湯,又扶著三太子喝下去了一劑,果然好了一陣子,據說疼痛都減輕了。
等到晚間,大名府終于也來人了,見到三太子雖然發著燒,但疼痛漸消,當面說了些話,也都清醒,便放下幾分心來。
此時,三太子又進了一劑湯藥,疼痛似乎又少了些,終于也振作起來,還下令賞賜了那專門又來號脈的西門大官人一些金子。
且說,這個時候,家學淵源的西門大官人很想告訴這些人,肚子不疼了,未必是好轉了,很可能是反而要化膿了,要是有外科圣手呢,便該準備下針……但是,手捧著金子,想著白日著寧化鎮上一街的血跡,他如何敢主動說話?
何況,這年頭下針開刀哪是那么容易的?
也是賭命!
而且一旦開口,倉促間尋不到醫生,肯定是他西門大官人和幾個坐堂醫生來動刀針啊……但他們本就是藥鋪里的坐堂,也不擅長外科啊?
于是乎上,這日夜間,西門大官人思來想去,總覺得不能留在這里等死,便也不與幾個坐堂醫生商議,卻是將金子負上,趁著夜色,也趁著那些侍從因為三太子‘好轉’放松的機會,偷偷翻墻出去……然后連家也不回,只是背著金子跑到永濟渠上尋到一艘船,然后一路往東北逃去。
翌日一早,三太子疼痛更加好轉,然后又用湯劑時,卻發現那西門大官人逃走,也是詫異,趕緊喚那三個坐堂醫生過來聯合診脈……這個時候,三個醫生面面相覷,哪里不曉得緣由?便紛紛直言,說三太子脈象急切,腹部加硬,怕是腸癰化膿了。
建議用刀針。
女真上下目瞪口呆,但西門大官人逃走是事實,又不能不信,于是便喚這三人用刀,三人卻又說自己都不會。
女真人如何信他們?幾次來問,都說不會,便直接一起砍了頭。
結果便是,下午時分,三太子腸癰堅硬漸漸如鐵,疼痛漸漸難忍,倉促之間,又不得醫生,只能連服大黃牡丹湯,結果喝下后絲毫不能緩和,反而連如廁都痛苦不堪。
去問那些此時匯集過來的,越來越多的地方官吏、周邊軍將,有經驗的都說,是該下針石了……于是再去找大夫,卻不料消息早已經傳開,左右大夫都已經傾家逃竄……最后無奈,只能將一名軍中的契丹大夫尋來,讓他下針。
契丹大夫也是無辜,明明只會跳大神和用草藥,此時偏偏要他用針,不然就是個死,那還能如何,索性性子野,便喊了一聲青牛白馬,然后直接一針下去,插入三太子右腹部硬處。
結果,當場便有惡臭濃汁隔著血肉流出,三太子氣色稍緩。
眾人以為三太子得救,卻不料,當日夜間,晉王殿下先是發燒滾燙,然后下半夜居然又打起了寒顫……上下看的不好,卻除了燒大黃牡丹湯外,徹底無能為力。
而又到了天明,也就是三太子發癰第三日,高景山親自帶著大名府的良醫抵達時,卻發現三太子已經因為發燒導致面部潮紅,神智不再,甚至都說胡話了,而腹部濃水還是斷斷續續涌出,連帶著周邊的傷口黑紅一片,腫得跟個肉炊餅一般。
好不容易清醒片刻,卻只是喊冷,伸手一摸,偏偏額頭滾燙。
高景山私下分開詢問帶來的數名大名府良醫,沉默半晌,到底是老牌萬戶、如今渤海一族的當家人,所謂見慣了風浪的,卻是保持冷靜,一邊想著馬上要到來的疾風驟雨,一邊直接去給燕京寫請罪奏疏去了。
傍晚時分,奏疏寫完,三太子再度發作起來,牙齒打顫,渾身滾燙,臭氣熏天,卻是終于沒有等到九月十五的圓月升起,就直接一命嗚呼于清河縣了。
享年四十歲整。
可憐這位三太子,居然比歷史上多活了幾個月,若他真的在天有靈,怕是恨不能自己早半年就隨吳乞買一起死掉也說不定。
“誰死了?你再說一遍,誰死了?”
九月十八,黃河南岸、聊城對面的御營前軍吾山大營內,面對著連夜潛逃過來的金國聊城知縣之子,趙玖目瞪口呆,如遭雷擊,然后卻又忽然醒悟。“你當我是曹孟德嗎?!你來做闞澤?!數典忘祖的東西,女真人給了你父子什么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