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熬了數月后的大勝,讓幾乎所有人都難得放浪形骸。而這一戰對趙玖的意義,似乎更有某種別樣的意味。
故此,作戰當日,正如之前在城頭上忍耐了一上午,最后卻當眾失態一般,戰后的趙官家也頗為類似……他強打精神巡視戰場,盡量去扮演一個英明皇帝收買人心,然而晚上召見白日作戰功臣之后卻又難得因酒失態,一醉方休。
再睜眼時,赫然已經是第二日中午了。
“我……朕……”
趙玖翻身坐起,有些警惕的看向了舍內的幾人,兩個小內侍,一個大內侍藍珪,一個楊沂中,張口欲言,卻又一時語無倫次。“你們可有話與朕說?”
“回稟官家。”楊沂中趕緊俯首匯報。“韓統制上午剛剛來報過,說是尾隨金人的哨騎發現金軍殘部昨夜便已經到了蒙城,之前消失的兩部也正如韓統制預料的那般,正準備從北淝水上游闞團鎮渡河,聞訊也匆匆折返蒙城了……至于接下來的動向還要等哨騎再報,但無論如何,光州、壽州之圍都確實解了。”
趙官家頷首不停,卻又略顯茫然,直到半晌之后,拿起一旁藍珪親自送來熱巾,隨意擦了把臉,方才繼續詢問:“還有嗎?”
“有……”楊沂中趕緊再答。“前……武舉人,狄道馬擴自河北而來,原本被金軍阻隔在淝水一帶,昨晚金軍轉向渦水匯合金兀術后,便連夜渡河趕來,此人攜帶有宗留守、楊老太尉二人印信手書,說有要事面圣,因為官家沒起身,所以此時乃是呂相公正在召見。”
趙玖對馬擴這個名字明顯有了一點反應,因為好像在哪里聽過,似乎是個名人,但一時想不起來后卻又繼續茫然搖頭:“還有嗎?”
“有。”
楊沂中再度俯首,引得一旁藍珪微微蹙眉,儼然是對內侍省與內內侍省權責為一名武臣侵奪到這份上感到極度不滿,唯獨康履前車之鑒,外加行在又漂泊在外他一時孤立無援,所以不好發作罷了。“呂相公和張太尉皆有言,乃是以淮河北面不靖,為以防萬一,請官家起身后即刻渡河往八公山行營休息,也好聯合汪樞相,匯集東西二府,共論大事!”
趙官家在榻上微微頷首,將熱巾交還給藍珪,似乎是找到了一點狀態,卻又繼續追問:“還有嗎?”
楊沂中怔了一怔,思索片刻,方才又低頭小心匯報:“傷員、戰死軍士,昨日到現在已經盡數先運過河去了;而天氣轉熱,按官家吩咐,八公山大墓正在加緊挖掘建筑,乃是與協忠大夫張永珍之墓連在一起;還有官家昨日檢視傷員、分發繳獲時叮囑的記有諸軍實際人數、軍械、戰馬等匯集的名冊,因為各部將官心存抵觸,所以著實進展艱難,便是再與臣等多日,怕是也只有個大略……”
“我問的不是這些。”趙玖忽然打斷了對方。
“官家……”楊沂中聞言不禁猶豫了一下,然后愈發小心。“官家自然還有許多事,如行在去留、各處叛亂用兵、東南荊襄蜀中轉運、官吏升遷安置,以及某些額外軍情判斷,可這些須東西二府相公在官家身前討論而過,不是臣這個微末之人可以說的。”
趙玖沉默了片刻,他其實想直接問對方自己昨日酒后可有失態,然后可有‘泄露天機’的,但眼見著對方如此小心,反而覺得自己有些無聊了……說句不好聽的話,事到如今,便是自己喝多了,說了不該說的話,便是貍貓精的傳言滿天飛,此時難道誰還能奈他何嗎?
須知道,此時此刻,拋開金人的軍事威脅,唯一有能力對他趙官家造成實質威脅的就只有一個李綱李公相了。
然而,唯一的威脅那里,且不說李綱多少是有情分、講大局的。便是退一萬步講,李伯紀忽然帶著太后、潘妃、皇嗣,連著外面的張愨、許景衡、宇文虛中一起瘋了,可經此一戰,韓世忠和張俊以及壽州行營這里這么多兵馬、民夫,恐怕也只認他這個八公山版的趙官家吧?!
李綱也就是個理論上的威脅而已。
所以說,想了半日,趙玖反而失笑——自己既然已經過了自暴自棄那一段,與其在這里疑神疑鬼,倒不如認真想想正事,金兀術既去,遲早會再來,那有些事情反而刻不容緩了,幸好早有腹案。
一念至此,趙官家復又斂容以對:“正甫所言極是,雖是難得大勝,可情勢依然緊急,半日浪蕩便足夠了,既然有如此多的事務,咱們不要耽擱了正事,不妨早些過河,找兩位相公商議。”
楊沂中自然稱命。
就這樣,趙玖干脆起身,稍微洗漱,然后便要用飯。
唯獨用飯之前,趙官家便先讓楊大郎出去了一趟,乃是尋王淵召集呼延通、張景、喬仲福三將所部,準備連同御前班直一同回轉。
至于等到趙玖稍微吃了幾口,大略混了個肚圓,眼瞅著楊沂中回來復命,才又讓內侍省大押班藍珪等人出去轉了一圈……卻是要韓世忠、張俊等人依舊謹守下蔡與淮上,并通知呂好問以下諸多行在要員,包括壽州知州趙鼎在內,乘船往淮南議事。
而待藍珪剛一出門,趙玖本人也就隨后出了那棟原本被張俊占著的大宅子,也不與誰來告別,也不等誰,直接翻身上馬,隨意帶著楊沂中引著御前班直,走水門匯合了呼延通三將,便上船往八公山去了。
另一邊,韓世忠、張俊二人知道自己真正的賞賜今日要來,以至于百爪撓心且不提,文臣自呂好問以下得了通知,也都是明白今日要議論的事情有多重要,便也各懷心事,巴不得早點過去……唯獨呂相公在此,眾人又不好先渡,只能在內渡那里等了許久,待人齊了,又謙讓一番,這才匆匆得渡。
而等到呂好問以下一眾文臣前遮后擁,回轉淮南,剛剛來到八公山下的水寨碼頭,卻又覺得氣氛不對起來。等上到山腰處,眼瞅著沿途大小軍官軍卒,個個全副甲胄,隊形嚴正,自山腰一路排到山頂小寨都不停,更是不明所以。
偏偏又因為官家在等,光天化日,都不好停下來問半句的。而且萬事來不及多想,須知,上了山,過了山頂小寨,走不過許久,御帳便已經在前了。
呂好問等人走進去,眼見著官家一身紅袍、戴著一頂翅膀有些歪的幞頭端坐在那里面無表情,樞相汪伯彥、御營都統制王淵、新來的吏部天官林杞,還有應該是今日才從身后不遠壽春匆匆趕來的張所張龍圖等人俱嚴肅相侯,乃至于無數昨日剛剛戰場搏殺過的御前班直扶刀環繞木棚周邊,也是不由牙酸起來。
“臣……”
“不必多禮了。”趙官家干脆揮手。“事情太多,都坐下來,說話的時候再起身,咱們直接議事!”
“是……”呂好問以下,俱皆一凜,儼然是被周圍氣氛感染。
“將官封賞都定下了嗎?”眾人甫一坐下,趙官家便片刻不停,直接發問。
不過,所幸論的第一件事情并不出格,大家早有準備。
故此,剛剛屁股挨到凳子的呂好問和汪伯彥對視一眼,倒是一起起身,甚至還謙讓了一下,最后是汪伯彥以樞相之名當仁不讓:
“回稟官家,自上而下,先以韓張二位始,臣以為二將或英武明斷,或沉穩得力,俱有大功,當各加一鎮節度使,以示榮寵!”
“臣附議。”呂好問也旋即表示贊同,周圍也無一人反對。
趙玖同樣微微頷首。
須知,如今他也不是純粹的官制傻子了,雖然承宣使、觀察使什么的還是傻傻分不清楚,但到底知道節度使是宋代武人地位的頂,所謂名副其實的武人建節……再往后,無外乎就是些兩鎮節度使、三鎮節度使,乃至于太保、少保,乃至于國公郡王之流了。
總而言之,韓世忠想了又想的韓太尉,總算是安心落袋了,而且這一次肯定保熟。
而韓世忠、張俊以后,其余將官如王德、劉寶、王勝、解元以下的轉遷階級,汪伯彥身為樞相,也是爛熟于心,基本上是說一個過一個,偶有爭論,也不過浮于表面之事……所以不過片刻便已一一說定。
與此同時,素來不摻和這種爭論的小林學士坐在一旁木棚下,又有幾位中書舍人協助,早已經運筆如飛,按照官家要求速速一一成旨。
但官階之后,論及差遣,眾人便不由緊張了起來。
“至于張韓二位差遣,臣之前便有進言,還請官家明鑒。”汪伯彥俯首相對。
“汪相公的意思朕明白。”坐在那里的趙玖聞言隨意點頭,竟是極為干脆的掀開了底子。“之前要打仗,所以朕一直不許多論這些事情,以免影響軍心,但現在仗大約打完,有些事情卻反而不能耽擱了……諸卿,韓世忠、張俊,乃至于其余諸將的安排、軍隊的整編,朕知道諸卿其實都有種種腹案,唯獨想要論此事,卻須先議定另外一件根本大事,那就是如果接下來完顏兀術真的北走了,咱們行在到底要往何處安置?是去揚州、是去東京?還是繼續去南陽?又或是最近汪樞相所言那般,干脆就在壽州本地不走了?無論如何,今日東西二府都須速速在朕眼前論定此事!”
汪伯彥和呂好問對視一眼,也都不敢再猶豫,前者本在應答之中,便順勢俯首:“臣還是之前議論,行在不妨留壽州,居身后壽春!而若以壽州為陪都,則軍事順理成章,經濟源源不斷,人力亦可倚仗中原,將來便有大戰也能把住淮河相對……此地遠勝揚州之偏、南陽之平、東京之空乏。”
聽到這話,跟壽州有著直接利害關系的趙鼎、林景默二人幾乎便想要贊同,但不知為何,二人反而一起忍住了……故此,此言既出,應聲者寥寥,所謂重臣、近臣,有資格在御前發言的,更是只有王淵一人而已。
“臣還是建議行揚州,揚州穩妥。”事到如今,呂好問情知不能避免,也強打精神上前半步,就在趙官家平靜的目光下堅持了自己從南京(商丘)開始的一貫論調。“移駕揚州,一則東南財賦無須多轉運這五百里;二則但有萬一,隨時可渡長江,倚仗天險據守;三則,臣請直言不諱,今日戰后已無人疑官家抗戰之心,且揚州終究未過長江,份屬淮南,稱不上偏安……官家心存興復,還是該尋個妥當之處。”
出乎意料,這個之前幾乎被趙官家在路上公開否定的去處,此時反而有頗多應和者,儼然是時勢不同,事情也發生了變化。
“壽州、揚州都有了,其他人呢?”等幾個人說完,趙玖卻不置可否。“今日御帳前,人人皆可暢所欲言。”
“臣中書舍人胡寅,以為可歸東京以正人心!”果然,胡明仲這廝早就按捺不住了。
“……”
“……”
趙玖無奈,只能在沉默中主動看向另外一位關鍵人物:“林卿,你自東南來,李公相可有相關言語叮囑?”
所謂林卿,自然是吏部侍郎林杞,跟小林學士親爹名字相同的那位,此人正是李綱在行在的代言人,聞言也是坦誠:
“回稟官家,臣來時未期如此大勝,故彼時李相公只有只言片語,乃是希冀于官家無論往何處,都務必不要猶豫,即刻定下便可,他也好方便動身,與官家匯合。”
趙玖依舊不置可否,卻又繼續揚聲追問:“其他人可還有言語?”
此言一出,御史中丞張浚、玉殿學士林景默、壽州知州趙鼎,這三位年齡不一,卻公認是新近起勢的八公山行在中堅人物,幾乎是齊齊心中一突……然后立即意識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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