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風華,有六成都在秦淮一河。
相比大江的寬闊,秦淮河便要狹窄了許多,但仍不失為一條大河,碧波蕩漾,水光粼粼,沿著秦淮兩岸修建的房屋,皆是雕梁畫堂,世家所居。
作為南朝都城,世間有名的五都之一,建康城由皇城,內城,外城三環構成,從東北到西南,依次排列而下。
皇城北靠位于覆舟山和雞籠山之間,核心乃是昔年東吳太初宮所在。
其次便是內城,位于皇城西南,莫愁湖和燕雀湖之間,極是繁華,房屋鱗次櫛比,各巷子縱橫交錯,卻是金陵粉黛,南朝風流的所在。
最外秦淮河壞繞而過的所在,才是外城,二十四橋關鎖水口,兩岸花樓鶯鶯燕燕,從丹陽橋至竹格橋皆是風流所在,過了竹格橋,朱雀橋、麾扇橋卻是世家聚集……
建康依湖傍山,占據江東最氣勢磅礴的局勢,山水交匯,化為玄武;金陵之下,龍氣勃發。
整座城池的各街各巷在錢晨眼中,卻自有玄機。
“建康建城的時候,便依照山水形勢,請張天師設立了陣法!”司傾城從秦淮河入城的水門,換了烏篷小船沿河而下,為錢晨指點兩岸的城景。
“張天師果然不凡,觀此城形勢,比起攔江大陣都要勝出許多。”
錢晨指點秦淮南岸的建康內城笑道:“我知道謝道韞的攔江大陣靈感源自哪里了!只不過攔江大陣只能顯化異獸,而這里的陣靈卻已經成了神!”
“哦!”司傾城背著手,好奇道:“師兄看得出建康大陣的門道?我爹爹說,上一代張天師那個老頭做事不太光明正大,設下的陣法遮遮掩掩,弄了許多玄機。很多陣法大家都看不明白……這鎮城大陣的底細眾說紛紜,師兄可愿揭示一二?”
聽聞此言,船頭劃船的老仆訝異回頭——自家的公主,為何會如此勝贊那此人。
他眼力不差,看出那小道士的骨齡分明比自家公主還小一些,也不知為何能做公主的師兄。
建康的鎮城陣法關系國本,自然有重重遮掩,許多關要之處,都有皇室的供奉修士守衛,設有重重禁制。
云遮霧繞之下,就算陣法修為不凡,也極難看穿這陣勢的底細。
據他所知,金陵占盡東南形勝,自古江東才俊多匯聚此城。但自從大晉再次建都以來,也只有一位少年才俊窺破了其中的奧秘,留詩一首,揭破陣法的玄機。
那首詩原本提于城中金雀樓上,如今已經被朝廷派人毀去。
而那位少年才俊,便是昔年的詠絮才女,謝家的謝道韞早年男裝打扮闖出的名聲。
老仆只是笑笑,拄著木漿,停船在河中央,此時日落鐘山,染上一層金輝,在此處江心可以看到紫金色的鐘山和遠方玄武湖在夕陽下泛起的微微波瀾,猶如金鱗一般。同時也打算看看這少年道士會不會鬧什么笑話。
“四象周天真妙訣,惜藏陣秘無他說。都來總是兩儀開,陰陽變化太極圓。”
“太極圓,鎖大江,鐘山青龍壓金陵。石城虎踞鎮江寧,鎖得雙龍朱雀翔。朱雀翔,光皎潔,好向丹臺賞明月。月藏玉兔日藏烏,自有龜蛇相盤結。相盤結,性命堅,卻能火里種金蓮。攢簇五行顛倒用,陣完能驚佛和仙。”
錢晨作歌唱罷,船頭的老仆拿漿不住,失手落在了水中。
他清楚記得,昔年謝道韞所做的藏陣詩——
“四象周天變化藏,卻有龜蛇鎖大江。鐘山煙雨莽蒼處,虎踞龍盤石頭城!”
其中所藏玄機,竟與錢晨詩中之意一般無二。
建康三百年來,只有一個謝道韞,今日船上居然還能見到第二個?
老仆心中懷疑,不禁出口問道:“小道長可是第一次來建康?”
錢晨一愣,笑道:“或曾來過!”
他今世未曾來過,但前世卻是去過南京的,而且他也不知道前身是否來過健康,因此只能如此作答。
“來就來,沒來就沒來,什么叫或曾來過?”
老仆心中納悶,繼而突然想明白了。
“看來是來過健康,聽說過那首詩,這才拿出來賣弄。被我一問之下,不好意思作答,只能如此含糊其辭!”老仆自以為看穿了錢晨,便不再言語。
司傾城蕙質蘭心,抬袖掩嘴微微一笑,道:“師兄可否說得明白一些?我于陣法一道,卻是七竅只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呢!”
“師妹何必慚愧,認真說起來……我也是!”
錢晨笑道。
司傾城正色道:“今日謝道韞攔江一戰,師兄連破她三陣,誰還敢說師兄于陣法之道上不甚精通?”
老仆臉色數變,回頭認真打量錢晨,看著自家公主眼神也驚疑不定,不知道她是在開玩笑,還是如何?
謝道韞是什么身份,上一代神州二十八字,陣困一代俊杰,只有六人能破陣而出,號稱陣壓十方的人物。
這少年才多少年歲,就敢于之相比?
但他也知道,自家的公主可不是喜歡說大話的人!既有此言,必然有因!
錢晨側身坐在船尾,靠著烏篷指點遠方沐浴夕陽,通體猶如紫金的鐘山道:“這建康的守城之陣,乃是周天四象大陣,或又可稱為四象鎮神大陣!我平生所見,只在長安大陣之下。當然真的比起長安大陣,它還是差了不止一籌。”
司傾城笑道:“長安洛陽乃是數朝古都,有神朝仙漢的底蘊,建康不過新立哪能與之相比?”
“拋去那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遮掩不提,建康大陣的根本便是一山一水兩條龍!”
錢晨微微一笑,繼續指點道:“城中其他地方——那太初宮是何布置,城中各處又有何禁制,不過末節,張天師遮掩了那些東西,卻遮掩不住陣法真正的根基!只要根基不變,順著陣法形勢,自然能盡窺變化。從大處著眼,這些東西藏不住的。”
司傾城一手托腮,好奇道:“那建康大陣是如何依著風水形勢變化的呢?”
“建康風水,在于山水兩條龍,來的路上,一位朋友與我提過張天師劍刺玄武湖的故事,師妹可曾聽過?”錢晨轉頭問道。
司師妹眼睛一亮,道:“父親和我說過這個故事,說上代張天師為老不修,貪仙漢武侯之功為己有……”
船頭的老仆連忙咳嗽一聲,上代張天師德高望重,陶天師如何說他,別人管不著,但是司傾城作為后輩正一道弟子,還是要慎言。
司傾城吐了吐舌頭,卻不再說這些八卦。
她低聲和錢晨道:“司馬伯伯是我母親的老管家,母親去世后,多是伯伯來照顧我!”
錢晨回頭,這老管家修為不差,也是結丹境界,當然比起陶天師來,就如螻蟻一般。但司馬小十六的母親,作為普通宗室之女,能有一個結丹境界的老管家,已經是世家底蘊深厚了。
他把話題扯回去,道:“東南的龍脈結穴于鐘山,大江的龍脈也落于建康這一段,這一山一水兩條龍,雖被歷代不斷鎮壓,但氣運終究在南晉一朝勃發。”
“沿著兩條龍追溯,建康真正的風水形勢,便是鐘山龍盤,石城虎踞,匯聚陰陽,而生玄武。秦淮北去,做朱雀翔!”
“鐘山蜿蜒如龍,為山龍所在,坐于建康之東,乃是東方青龍。石城虎踞,乃是指建康古城原址,古稱的石頭城的所在,坐落于覆舟山下,便是如今的皇城!”
“石頭城與鐘山一東一西,正成青龍白虎之勢!”
“而張天師刺破秣陵湖后,陰陽之氣匯聚,勢成玄武……便是如今的玄武湖,而秦淮河發源于南,北去大江,便是朱雀之格!東方鐘山青龍,西方石城白虎,南方秦淮朱雀,北方湖為玄武,這便是建康的風水大局,四象羅列,鎮壓一城。”
“以此陣來說,玄武湖在太陰位,鐘山在太陽位,月藏玉兔日藏烏,指的就是上應天象,月出之時,玄武湖上月;日出之時,鐘山如紫金,獨得日月之精氣!”錢晨張開雙臂,猶如懷抱兩儀四象,氣魄十足。
“石城在少陰位,以陰氣滋養白虎,令其柔順。少陰對太陽,背靠鐘山承其氣運。少陰對太陰,也有陰陽之意!不令其喧賓奪主!”
“而秦淮河蜿蜒而過,主少陽之位。匯入玄武湖,少陽歸太陰,也是陰陽變化!更合玄武之相……”
“所以皇城坐落如虎踞,背靠鐘山,囊括玄武……而世家為了不讓你們司馬家獨占這四象大局,沿秦淮一線而居,開辟靈田福地,截取朱雀氣運。借助朱雀北翔之勢,和你們司馬家分庭抗禮!”
司傾城苦笑道:“如今司馬家哪里還有獨占三象啊!”
她朝著玄武湖一指,道:“如今玄武湖旁,都是世家的靈田,鐘山之上也有他們的祖墳。若非把玉泉山看的緊,只怕連紫紋龍牙米都沒得吃了!”
“誰說你們司馬家獨占三象了!”錢晨微微搖頭,心中嘆息道:“獨占金陵氣運的那人,我已經見過了!你們司馬家是被蜀漢丞相算計,為大漢余氣養龍的,知道不!”
但這話他可不敢在司傾城面前提起,她受了公主之封,與南晉因果糾葛,錢晨幫忙斬斷這些糾葛都來不及,怎么敢讓她知道這些?
縱然司傾城心中并無司馬家唯我獨尊的念頭,但知道這些也有害無益,若是知道太多,未來說不定會身不由己,卷入南晉開始覆滅的連綿劫數之中。
錢晨對司馬家殊無好感,司馬家滅了也就滅了,只要傾城師妹不卷進去,他才懶得理會他們的死活。
旁邊的老仆,聽得冷汗津津,四象之說,他也只是隱約察覺。但世家和皇城所據氣運,聽了錢晨分說,他才明了!這幾句話如果泄露出去,將會在朝堂之上,掀起軒然大波!
他忌憚的打量秦淮兩旁世家的大量靈田,莊園!
覺得原來習以為常的景象,這一刻竟如此刺眼……
老仆看著錢晨的眼神已經完全不同,這等忽略一切遮掩,直指建康鎮城大陣根基要旨的本事,若還說是他道聽途說來的,那才讓人貽笑大方。
“既然鐘山石城、玄武秦淮是四象,那周天呢?”司傾城好奇道。
“世家為何占據朱雀一象,就能與你司馬家抗衡?”錢晨指著秦淮河道:“秦淮穿城而過,匯入玄武胡、再流入大江之中,其上有多少座橋?”
司傾城剛想回答,就聽見船頭的老仆凝重道:“二十四座!其中四航為主,皆在秦淮上,曰丹陽、曰竹格、曰朱雀、曰驃騎……”
“朱雀橋在哪?”
錢晨起身站在船尾,朝著前方看去,船行緩緩,前方遠處,一座橫跨秦淮河,前后有兩座重樓鎮壓,樓上飛檐落著兩只金雀的石橋,雅致非常。
“就在前方……”老仆凝視著前方那座石橋,語氣森然道:“朱雀橋后便是烏衣巷,王謝兩家的所在!”
錢晨拊掌笑道:“是了!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四象鎮守四方,二十四橋,加上四象本位,就是二十八宿啊!”
“橋乃引氣渡氣,關鎖水口之要。二十四橋非但能引來四象靈機,接引兩岸靈氣,更能鎖住秦淮引來的大江水龍。二十八星宿羅列周天,將氣運截留在秦淮兩岸……城中當有二十八處樓閣,設有張天師的陣法。”
“但仔細看便會發現,那二十八處陣眼樓閣,都有道路分別通往二十四座橋,之所以有四樓不通,是因為有四處陣眼,都在皇宮!”
老仆已經心悅誠服,抱拳道:“先生所言不差!而且建康主道,皇城大路,正通往朱雀一橋。將京城氣運,滋養他王謝兩家!不知先生可有辦法,破了世家那惡毒的算計?”
錢晨哈哈笑道:“我也就說說而已,真讓我修改陣法,我是不成的!”
“先生……”老仆語氣急切。
“司伯!”司傾城語氣嚴肅,喚住他道:“師兄不過是以朋友身份而來,為何要將他卷入世家朝廷的風波之中?而且就算皇伯父想要改換陣法,真能逆得過世家之意嗎?”
老仆無言以對……只能沉默劃船。
到了朱雀橋邊,遠望那南岸那小小的一條烏衣巷,兩家門第森嚴,府中幽靜。
錢晨好奇問道:“想當初南晉立國之時,武帝定都建康,請張天師來設置陣法,張天師在這二十四橋的布置,應當瞞不過他才是,為何如今卻……”
“原本這二十四橋,只是四座浮橋,二十處渡口。是后來建康城中漸漸繁華,世家才以妨礙航運為由,漸漸建造起了二十四座石木之橋!”老仆面如死灰,平靜道。
“原來如此……”錢晨感嘆道:“浮橋不定,渡口更是氣機將連未連,自然不曾顯化。待到定了二十四橋,便能立刻叫氣運大昌……”
錢晨心中暗暗嘆息,建康大陣已成,就算是他,也無法強行斬斷朱雀氣運,使得四象合一。
“只怕諸葛武侯也沒有想到,他的布置,居然因為南晉皇室太過無能,被世家截取了許多氣運,而出了這么大的紕漏吧!”
“師妹住在哪里?”錢晨笑問司傾城道。
司師妹面色古怪,往前方一指道:“我不喜歡皇城的氣氛,便在秦淮河邊別設了一莊。還請父親來看過,建在了文津橋旁,沒想到這里的靈田靈氣甚好,收獲豐盈!”
錢晨失笑,難怪她面色古怪,原來豐潤秦淮氣運,居然也有她的一份。他不信陶天師看不出來這里的玄機……看來陶天師對司馬家也沒什么好感,不然也不會不點明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