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晨一揮衣袖,抽出竹枝來,眼神凝視著手中青竹枝尖,嘴角勾勒出一絲淡淡的淺笑,竟然就這么無視了庾亮的質問。
這等態度,對于世家來說,已經蔑視的無以復加!
庾亮氣的唇下的一縷長須都在顫抖,轉頭對席間喝問道:“既然李太白都如此說了,你們還沒有膽子上來嗎?”
此言一出,席下的一眾世家子弟哪里忍得住,當即便有數人起身。
此時周真人這時卻站起身來,目光在下方一眾世家子弟等人身上轉了一周,回頭笑問錢晨道:“太白道友已是陰神之尊,斬過大江龍神,身份自然不與他們這些小輩等同。若是全力施為之下,他們只怕連抬手都難。所以,李道友是將出手次數限制在幾次,又是以何等修為法力,可否言明?”
錢晨平靜道:“出手?我何時說過要出手了?我的意思是……”
他手中的青竹點點眾人,溫和笑道:“只要在我眼前拔劍,便算作數,我并不出手!”
他這么說,一眾世家真人登時怒火高熾。
錢晨的意思是,只用眼神,便能令所有世家弟子都無法在他面前拔劍。
在這幾乎是大半個南晉世家年輕俊杰匯聚之所,放言如此,簡直是在將所有世家的皮面尊嚴,都踩在腳下蹂躪。非但是臺上的一眾世家前輩真人,就是階下席中的一眾年輕弟子,皆有所暗怒。
當然也有不少人心生暗喜。
他們只道錢晨這個考驗是自負太過,不動用丹元法力,存以精神意念,縱然是陰神尊者也未必敢輕言能戰勝他們,畢竟修士的實力構成太過多元,而修為法力幾乎是一切的基礎,沒有修為法力,便無法祭起法寶,也無法施展大多數神通,修士一身本領幾乎廢了九成。
純以境界勝人,非得越兩個大境界不可。
而這嚴苛的條件之下,勝機又太過輕松……只需劍指錢晨便可,甚至不需要斬出那一劍。
此時,世家之中一人出列,道:“清虛山宋明之,愿領教!”
錢晨微微頜首,那宋明之上前數步,拾級而上,來到錢晨面前道:“褚師兄勤修不怠,方才丹成上品,期間雖有錯漏,但我師長自有補救之法,只消堅定其心念,如此隱患未嘗不可彌補,卻被你貪圖一時聲名當眾點破,害我師兄一身清名被毀,半生道途無望。如此斷人前途,你不怕有報應嗎?”
“你是在抱怨庾亮嗎?”錢晨只是笑道。
這話叫宋明之一時無語,畢竟從頭到尾,錢晨也沒多說幾個字,反倒是庾亮頗有好事者的嫌疑,但他只是冷笑,劍芒一閃,一道劍光從他袖中飛出,直指錢晨。
眾人驚呼一聲。
按照錢晨之前的約定,到了這里,他應該已經輸了!
但宋明之依舊不饒人,施展出清虛宗的掩月劍法,飛劍幻化數百道劍光上下翻飛,宛若兩人之間傾瀉無數銀色流光。
而這道道劍光之中,卻只有一道是真,蘊含飛劍的全部威力。
掩月劍法,核心精要便是‘真幻’變化。
宋明之臉上浮現一絲得意之色,那數百道劍光驟然從四面八方,一齊發動,刺向錢晨,其中蘊含的那道真正的劍光,卻斬向錢晨的發髻。
此時宋明之已經微微挑起下頜,傲然的看著錢晨,只等他發髻落地,成為眾人笑柄。
自從錢晨劍斬王衍之髻后,建康便流行了這般挑釁之舉,但非是深仇大恨不可為之……宋明之以褚文恭為借口,為的就是借此揚名建康,乃至整個中土天下。
但錢晨連動都不動,只是漠然以對,數百劍光接近他身周三尺之內的時候,便盡數潰散。
宋明之悚然大驚……
他頭上浮現一絲冷汗,卻依舊抱拳道:“在下無意傷人,但我劍已出手,這一局當是我勝了吧!”
此言一出,錢晨倒并沒有什么反應,反倒是世家那一方先坐不住了,朱真人含怒出手,大袖一甩,帶著一股無可匹敵的沛然法力,將他送下臺去:“丟人現眼!”
宋明之神情恍惚,不知自己說錯了什么。
周真人搖頭道:“你捏捏袖子,看看飛劍是不是還在?至始至終,你所謂出劍,都是李太白的幻術而已!”
宋明之這才面色大變,破除了心障,捏到了袖中凌厲鋒銳的幻月劍。
原來他出劍之時,所用的飛劍只是一道幻術,他的法力,神念,乃至金丹都在那一刻,被蒙蔽了靈覺,所以、重重幻化的劍光,無一是真。
而且,與其說是他所幻化的劍光,不如說是錢晨一念幻化……
只需一個念頭,那數百劍光便能反噬回去,而他自己決計看不穿這般幻術,屆時,便是他引劍自戮之時。
錢晨平靜道:“我不知你那師門長輩有何補救之法,但一旦結丹之時,一點幻中真意走失,便再無補救之法……這是我說的!還有,太虛掩月訣結丹之時的幻術劫難,一旦為修者所知,心有防備之下,最后一重幻術會兇險十倍,出現雙重幻境——即爾等將要經歷自己堪破幻境的幻境。”
“所以有時候,無知才是最好的!”
宋明之面色大變,心中陡然浮起一念。
結丹之前,他自作聰明,向族中結丹的修士打聽了此事,隨即便在結丹幻境之中有了防備,才能安然度過此劫,只是因為自己根基不如褚文恭深厚,才結丹只得四品,但……
自己真的度過此劫了嗎?
此念一生,紫府之中有四品金丹之相的金丹驟然幻滅,退化為了五品。
謝玄嘆息道:“道友又何必點破其自幻之術?”
清虛宗掩月一脈的弟子,若是根基不足,便可令其知曉此中奧秘,借助結丹之時的那一重幻術劫數,制造一重自幻之境,欺騙自己,提高一重丹品。雖然此法永遠無法證就上品金丹,能被告知幻劫之密的,都是被隱隱放棄的弟子,但如此五品金丹當做四品來用,也是無窮奧妙。
但錢晨如今不但點破了此境,更借助這一刻宋明之的道心動搖,種下了另一重幻術。
此生,此人若不能堪破這一重幻術,結丹之后更上一層的境界,已然無望。
宋明之的之前種種,驟然幻滅,諸般打擊之下幾乎心如死灰……一眾世家子弟看此情形,都有些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意,卻也有人心想,這宋明之提起褚文恭,未必安了什么好心,此前太虛宗所來的年輕弟子,一貫以褚文恭為首,方才其失勢之后,也不見此人如何安慰,反而趁機拉攏其他弟子,似有上位之意。
今日他遭了難,褚文恭說不得還更感到一絲安慰。
畢竟,終于有人比他更慘了!
宋明之一敗之后,下方更是躁動,其中有一人目光閃動,心中暗道:“我道他有什么把握,能不動手就讓人無法出劍,原來只是幻術小道。幻術一道雖然無需修為法力,一念便可引動,但卻最被我天機術算之道克制。畢竟天機之下,真假一辨便知!”
“如此,當是我討取前番羞辱之機!”
此人微微抬頭,正是那先前屈辱至極的周六郎。
他心念一定,便從容起身,擺出一副不俗的風雅氣度緩緩上前,令人將一柄神兵長劍送入他手中。這等低級的神兵,自是不如錢晨的有情劍,威力遠在飛劍之下,卻有一重好處,因為沒有靈性,故而也極難被幻術欺騙。
周六郎舉劍上前道:“廬陵周氏——周處玄,愿向閣下討教!好叫閣下得知,并非我世家無人……”
“而是閣下太過咄咄逼人!”
周六郎握住劍柄,緩緩抽劍,這一局他并不多貪,只需拔劍錢晨便算輸了。
周六郎拔劍出鞘,只見面前的錢晨手中青竹輕點,凌厲無匹的劍勢登時籠罩了整個大殿,竹影重重,條條清光之中,一劍驟然刺出,穿透了周處玄的心口——臨死前的驚惶之意,穿透心脈,寸寸碟滅神魂的凜然劍氣,這一刻如同窒息的感覺叫周處玄赫然驚醒……
此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手還按在劍柄上,并未拔出一寸劍刃。
而錢晨卻還在上方,冷冷的凝視著劍尖。
“會死!拔劍就會死!”
周處玄瞳孔放大,心知這是天機示警。
在沒有施展卜算之術的情形下,他的天機心法,瘋狂的正在引發心血來潮,此時已經有無數被窺探的天機之影,充斥他的神魂。
有的是他拔劍途中,一道劍意將他連人帶劍劈成兩半。
有的是李太白突然棄竹出劍,一道無法直視的惶惶劍光,將整個銅雀樓都一同覆滅,李太白一劍斬向身后,無數陰神修士喋血,只有謝安石與其對拼一記,而他已經死在余波之中。
有的是他整個人被一劍挑起,被勻稱的劈成兩半。
有的是一劍穿心……
千百種死法,無數種死亡預兆,每一道劍光都凌厲異常,干凈利落,每一劍都玄妙非常,無可匹敵!
看著周處玄滿頭大汗,面上浮現極度驚惶之色,就連按著劍柄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周真人微微皺眉,察覺不對,庾亮低聲道:“周六郎修有天機之術,如此,應該是被他人牽引了心神,與天機之術上,覆蓋了所有的卜算結果。若是每一次出手都是死局……”
周凝重道:“若是每一次都是死局,他便不知道該如何出手了!”
“忘劍!”
周六郎已經忘了手中之劍,只顧著滿頭大汗,面色蒼白,乃至雙手顫抖幾乎再拿不住手中長劍。
周以自身所修《衍天書》,強行加入錢晨和周六郎之間的天機推演中,周處玄只見心血來潮的每一幕之中,周真人都突然出手,一掌拍向身旁的錢晨,周六郎趁勢拔劍出鞘,在周家八相法破神通之下,這一掌之內蘊藏純白真火,幾有焚山煮海之威,然而錢晨只是手中青竹翻轉,竹竿點向火海,青竹齊齊從中剖開,其中一道五色劍氣穿過火海,刺入了周的心口。
然后反手一劍,將他頭顱斬落下來。
“啊!”
周處玄驚恐抬頭,手中長劍還未出鞘一寸,便已經脫手墜落在地。
他的心神已經被自己推演的天機,完全擊潰,再無一絲抬起劍的勇氣……就連錢晨身邊的周真人也頭皮發麻,額上隱隱可見冷汗。
而眾人并不知道發了什么。
只看見放言要挑戰錢晨的周六郎,呆呆的在錢晨面前站了許久,面色越來越難看,然后便驚呼一聲,棄劍而逃,別說拔劍出鞘,就是劍刃,也未能顯現一絲。
錢晨不耐再讓人一個一個上來,他只是抬了抬眼睛,此刻,手持青竹的身影,散發出一種極具張力的氣息,就仿佛千鈞之劍,于眾人頭頂懸于一發之上,令眾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匯聚過去。
下方王龍象忽有所感,眼中爆發強烈的戰意,豁然抬頭,迎上錢晨的目光。
周真人臉色大變,這一刻不止他一個人頭皮發麻,悚然道:“目劍之法!”
目劍之法,常用于劍修交鋒之前,運劍意于目中,無法破除劍修眼神之中攜帶劍意者,只能束手待斃,屬于劍意的一種極為高妙的運用。
目之以神,神之以劍,心劍交鋒,敗者連出劍的資格都沒有。
“不可!”
下方眾人,蜉蝣子面露凝重之色,掙扎了一會,才掙脫劍意的鎖定。
熟睡的青年微微睜開一線眼睛,嘟噥道:“睡得好好的,怎么有人劈了我一劍?古怪,古怪!”
謝靈運將手按在腰間的柯亭笛上,借助此笛之中積累的氣韻,掙脫了劍意。
王龍象面前的桌案突然向兩旁分開,被一股無形的劍氣切成兩半!
劉裕身后浮現武道神相,眼中戰意凜然……
朱真人、顧真人、蕭真人、周真人、庾亮真人,以及其他幾位出手的世家真人,這時候才被錢晨手中揮出的青竹逼退。那青竹之上驟然爆發出一股絕強的劍氣,謝玄驚動揮袖,阻攔在雙方之中,他手中的金樽被隨手拋出,澄清的酒液灑落當空。
水滴落在劍鋒面前,被青竹將水珠劈開,在空中綻放出一點青蓮花瓣一般的水痕。
“下方三千六百人,有九人破我劍意,唯有龍象以劍回之。此局當以他為魁首!”
“但……”
錢晨撤劍回竹,手中的竹枝再次微微揚起。
他嘴角露出一絲冷笑,狂放不羈的看向身后的一眾陰神尊者,隨手將身旁的金鼎舉起,此,刻五色神光刷下,金鼎在他手中越來越小,最后化為一口酒杯大小的三足鼎,如銅爵金樽一般。
萬里云霄圖被青竹挑起,朱、顧兩位真人催動法力,想要收回法寶,但在五色神光之下,豈能如愿?
錢晨揮灑圖卷,其上建康古城影影綽綽,城畔大江浩浩蕩蕩。
他將金鼎探入圖中,在大江之中洗濯,余數百里外的大江之上突然掀起巨大的浪頭,隨手一拍,萬里云霄圖中的建康城為之一震,此刻各個酒坊之中,各個世家宅邸,乃至皇城和銅雀樓中,擺放的酒壇中,一股股酒水沖天而起,匯聚成湖。
錢晨伸手探入萬里云霄圖中,以手中金樽,將那無量酒水盛盡。
“鼎盛三江水,能飲一杯無?”
“酒盡長劍舞,金樽空月來!”
錢晨舉杯狂飲,身影似醉似醒,豪放不羈,此刻他的身影在殿上幻化無數,其中最為濃重的影子,仰頭飲盡三江之酒,突然俯身口吐無數劍氣。
他用腳勾來一只渣斗,傾吐其中,顧真人心疼的驚呼一聲:“我的納氣四海斗!”
錢晨略帶醉意的抬頭,笑道:“不好意思哈!”
他挺直身影,那重重疊疊的無數幻影同時收斂,匯聚成一道。
只見他一挑劍眉,笑道:“今天晚上,我幾次都想發飆了!但總是礙不過好友的面子,只好借著酒意,把你們都打一頓……你們高高在上,挑挑揀揀,評頭論足試了那么多人!”
“來,接我一劍……讓我也稱一稱,你們的分量!”
他將腳下納氣四海斗挑起,踢向眾人,其中無數劍氣帶著濃厚的酒氣,噴涌而出,好似天河決堤,落下的都是劍氣一般,錢晨手中竹竿翻轉,點在那無盡劍氣之上,一朵青蓮炸開,隨即便朝著四面八方擴散。
錢晨高聲呼道:“貴逼身來不自由,幾年辛苦踏山丘!”
無數青蓮綻放滿殿,青竹竿卻由右手落入左手。
錢晨氣海之中懸浮的五色劍光,盡數灌入青竹之中,竹竿在手腕間一轉,身影微微傾斜,仿若要向后倒下一般,手中劍勢卻向前遞出,微微上撩,劍光自那無量劍氣之間穿過,一劍刺出!
只聽那劍光中,有人高聲吟誦道:
“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
轟隆——
秦淮河兩岸的百姓分明聽見,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傳來,屹立朱雀橋頭,烏衣巷旁的銅雀樓上,兩只銅雀驚惶飛起,整座九重樓宇,突然從最高的宮闕之上整齊分開,被一股沖天而起的劍氣,劈成兩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