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幽將軍看著通神老道端坐瓷缸之上,手掐佛門法印,口誦大光明咒,眼睛不禁瞇起,流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
但輪回者以實用為先,通神老道哪還顧得上身上的這一身道袍,在銅蓋之上站了起來,連連頓足,腳下的蓮花九開九落,才把那股力量鎮壓了下去。
“里面的東西未必有多強,只是不受將軍你的大日遮天和蓮花寶蓋的克制!”
通神老道大聲急呼:“它反而受瓷缸克制,快去找瓷器……”
“受瓷器克制?”
九幽將軍愣了愣,繼而臉色劇變:“快退,去命燈那!”
他幾步沖向了東南角的明燈,手中馬鞭甩出沾著黑色的油脂在地上畫了一個丈許方圓的大圈,然后用命燈將其點燃,金色的火圈頓時燃燒起來。
這時候,通神老道來不及罵他坑人,身邊的五口大缸的銅蓋碰的一聲飛上了天,滾滾膿血從中涌出,向著四周飛濺。
妖艷的女子虞美人眼睛一轉,飛身向后退去。
老者苦耕卻只是冷靜的吸了一口煙鍋,吐出一股濃厚的煙氣,煙氣出口便化為淡紫色的云煙,縹緲高妙,帶著一點天界至尊至貴的氣息,向著飛濺而來的血點而去。
但那紫云在血點面前,猶如真的云霧一般,被瞬息洞穿了,血點更是猶如活物一般向著老者鉆去。
九幽將軍在身后厲喝:“那是血太歲!”
“此物傳說乃是鼎母捏人的材料,萬法不侵,人一沾就化為血水……”
“若是血河真水來了,我還怕上三分,區區小世界造人的材料?”苦耕心中冷哼一聲:“難道我也是你造的不成?我雖然并非地仙界媧皇親自捏的那一批人種,但也是祂甩出來的泥點子。這是什么材料,也能侵染我?”
苦耕身上農夫般的粗布衣裳一展,將飛濺來的血點兜在了里面。
那些血點匯聚一處,果然化為了一個太歲般的東西,莫約拇指大小的一個血肉塊上,一只眼睛長了出來,隨著苦耕的注視,那一團血肉越來越大,長出來的器官也越來越多,亂七八糟的擠在一起。
苦耕越看越覺得頭皮發麻,那些器官分明猶如從他身上剛剛割下來的一樣。
他的百納禪衣非但沒能封印那東西,更沒能阻攔他們之間建立的某種無形感應……
就像……
就像那東西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一樣,他的法力,神念對此毫不排斥。
滋啦一聲!
百納禪衣被撕開了一個大口子,肉團飛撲而來。
苦耕身形飛退,但怎么也擺脫不了那種如附骨之疽一般的感覺,他眼中閃過一絲狠厲,伸手一提,驟然將身后的虞美人拽起,一把擋在身前。
千嬌百媚的虞美人沾染了一點血點,然后整個人慘叫的飛速融化,骨肉成泥!
“鎮!”
范存一聲厲喝,卻晚了一步。
猶如金鐘一般的金光驟起,籠罩了他。
周圍的一切事物都變得十分緩慢,就像時間也在這一刻靜止了一樣。
血漿肉泥保持著從大缸之中飛撲出來的模樣,凝滯在了半空,只有范存的念頭能如常轉動,他此時右手張開,一個金色的岳字在手心金光顫抖。
可以看到,五口瓷缸中大部分的肉泥都在往他的方向飛撲。
此時范存心中也涌現一種饑渴,就像是干涸了無數年的大地渴望雨水一般,想要痛飲那些血水肉泥。
通神老道端坐在最后一口瓷缸之上,手中一枚銅錢正拋出了一半,懸浮在空中。
他緩緩抬起頭來,艱難的露出笑容,一絲神念如電一般,緩緩穿過這片空間。
“你是叫范存對吧!倒是藏得深,這金色符咒雖然本質極高,連老道我的陽神都被鎮住了!但奈何其中蘊含的法力太少,最多只能定住那些血太歲三個呼吸。”
“而三個呼吸之后,你身上吸引它們的那件東西,就會讓你尸骨無存!”
“嘿嘿,到時候老道也幫不了你了!現在你若還有底牌,我倒是可以拉你一把……”
范存腦中電光急閃:“那些血太歲是被我誘惑而來?是了!玄真教主為我脫胎換骨,用的是黑太歲!黑太歲本質比血太歲更高,在它們眼中,只怕我比任何靈丹妙藥都要誘人!”
“我還能定住它一瞬,前輩請盡管施為……”
范存神念將這一聲大喝傳到了所有人的耳中。
這時候,三個呼吸已過,如山如岳,鎮壓這片空間的金光驟然破碎,血水肉泥再次如巨浪朝著所有人涌去,此時范存一翻左掌,大喝一聲,打出一道鏡光。
“定!”
這一次金光在血太歲的體表,淺淺的渡了一層,它的身影再次凝滯。
范存身后,一股熱風吹來,伴隨著金色的火焰,猶如一道金色的洪流沖向那些血太歲。
風夾火勢,將血太歲吹開,血水凝固肉泥干涸,一條寬敞的通道出現在血瀑之中。
九幽將軍拎著日光寶扇,將一眾九幽班的土夫子們盡數扇飛。
一群人連滾帶爬的,被吹到了銅槨背后的墻壁上!
端坐瓷缸上的通神老道也飛身而起,撲向銅槨,但他還沒站到銅棺上,便身形急轉,落到了銅槨下。
通神老道擦了擦額頭上不存在的冷汗,心中發顫:“差點看走眼,那銅槨的材料和蓮花寶蓋一模一樣,這是融了多少價值無量的鎮邪寶錢,才鑄造出這么一副棺槨!”
“里面的東西,豈不是比血太歲還邪?”
“那血太歲和我魔道血海道的血神子有三分相似,但和黃泥道踏出不死魔軀一步失敗化成的邪物有九成九的相似!黃泥道的黃泥不死身來自于仙秦造化道的遺留,但本質卻是媧皇道統,難道此界開天辟地的道君之中,亦有出自造化一道的?鼎母,鼎母,莫非就是造化道的道君?”
通神老道直面錢晨,尚且只有七分恐懼,但想起造化道的瘋子,居然有一瞬間完全被恐懼所籠罩。
再次抬頭,通神卻見九幽將軍一手拉著楊勤,一手拉著范存,手中馬鞭起伏,胯下仿佛有一匹無形的戰馬,閃電般的沖來。
苦耕老農緊跟在后面,亦趕著定身咒被破的瞬間,踏過了銅槨,面前的墓道被巨大的條石塞滿。
前面無路,身后卻有血太歲邪物逼來。
九幽班的土夫子們,各施展手法,焦急的往外抽出一條條粗如合腰的石條,而通神老道、九幽將軍卻一臉淡定,他們早就察覺,血太歲撲出之時,有意避開了銅槨的方向。
果然,太歲的血水涌動,到了銅槨前三尺,就猶豫不前。
漸漸地,恢復成血水鋪在了地上。
“噓!”九幽將軍呼出一口氣,輕撫髯口,身軀晃了兩下,用西皮快板的腔唱到:“好妖物,逼得我急急急急……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多虧小兄弟,得仙人在掌心寫下救命真符……這才搭救我等,逃出生天。”
楊勤、范存卻看向自家隊長,掩蓋不住一種異色流露出來。
苦耕卻只是淡淡道:“那女人退也就罷了,施展媚術害我,確是不能留她。”
楊勤、范存默然無語,虞美人和他們做隊友,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大半個輪回相互扶持,其中固然有勾心斗角,但若無一點真情實意,這么多年的隊友,也是做不下來的。
所謂媚術,其實是虞美人練到骨子里的媚意,我見猶憐,讓人下意識的保護她。
借隊友之力的小心思,多半不假,但要說故意害人,實屬誅心之言。
苦耕也不再解釋,坐在地上,漠然無語。
九幽將軍安排好弟兄們打通墓道,對通神老道說:“這墓道條石,以奇門遁甲之機封堵,牽一發而動全身,里面只怕封印了不少兇物!”
正說著,一根抽出來的條石上就飛出一只拇指粗細的黑蛇,撲向九幽班的武生。
只見武生簡單的臉譜猶如錯影,讓黑蛇擦著臉飛了過去,被九幽將軍一馬鞭抽成了半截,猶然翻滾著身軀撕咬,毒液飛濺出來,在地磚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坑。
“黑蛇蠱!”九幽將軍感嘆一聲,隨即轉頭:“你看,稍有不慎,只怕就會死人!”
“以我的經驗,這條石封堵至少二十丈,沒有七八個時辰拆不完的……”
通神老道微微點頭:“只是,此地兇險萬分,不宜久留,遲則生變啊!”
九幽將軍攤開雙手,無奈道:“那你讓我怎么辦?原路返回?你是怕我們喂不飽那血太歲吧!”
一行人在銅槨后坐定,一點探究銅槨中裝的是什么的意思都沒有。
九幽將軍本能的看了看銅槨的紋飾,就打了個寒戰,老實落座。
“銅槨不是防著人盜取里面尸體的陪葬的,而是防止里面的東西出來的,子午天機鎖,陰陽鎮魂棺,好狠!這是讓人永不超生的魯班術秘法啊!”
通神老道坐不了兩分鐘,便感覺實在不安,索性來到那一塊塊拆卸條石的墓道,掐指推算起其中的奇門遁甲來。
其他人則背靠銅槨,目不斜視的坐著,并非他們不知道銅槨的古怪,而是那血水肉泥始終在距離銅槨數丈的距離蠕動。
少傾,范存突然抬頭,問道:“你們有沒有聽到樂聲?”
苦耕微微側耳,露出冷笑:“你心中有邪,難免聽到鬼樂邪音……”
但通神老道卻面色嚴肅的走了過來,他托著羅盤,盯著那浮動的指針:“我雖然沒有聽到,但這針浮的針相卻有些古怪……”
九幽將軍慌忙走來,他先是看了銅鏡,又觀望命燈。
“鏡光沒有晃動,燈焰也十分穩定,燈色雖然有異,帶著血光,但應該是血太歲就在不遠處的緣故……究竟哪里有異?”
通神老道面色古怪道:“指針顫動太有節奏感,就像有人在旁邊奏樂一樣?”
低頭再看一眼。
“還是五音雅樂!”
就在此時,地宮中突然有一聲極為短促的啜泣,所有人都看向那聲音傳來的方向。
有人帶著哭腔,道:“我……我沒有聽錯吧!”
“好像有哭聲!”
這時候若有若無,婉轉凄涼的琵琶聲仿佛從遠方傳來,這時候所有人都感覺到不寒而栗。
因為那琵琶聲,哭聲仿佛自身邊傳來,苦耕已經瞪著眼睛死死盯著那銅槨,自己的法器,銅煙鍋提在了手上,準備隨時敲下去。
范存卻搖頭:“不是從棺槨里傳出來的。”
他的眼睛盯著一個方向,鎖定了哭聲的來源,苦耕卻眼神一縮,疑道:“為什么我們聽不見的聲音,你先聽見了?而且你一說,我們都聽見了!”
范存沒有回答,而是凝視著一個抬起袖子,遮住了臉,宛若舞蹈的紙人宮娥。
“你懷疑他?”九幽將軍冷聲道:“可方才若不是他,我們早就被血太歲給吞了!”
“我沒有懷疑。”苦耕平靜道:“但有時候,聽到,見到,知道,本身也是一種危險。它能讓一些東西借助我們的感知跨界而來……而且,血太歲似乎對他有著別樣的‘興趣’。”
九幽將軍一時無言,以他的眼力,自然也看出來血太歲對范存的‘偏愛’。
此時范存依舊死死盯著那位宮娥侍女,這時候,或許是風吹,或許是他們擾動了地宮的空氣,紙人豎在面前的袖子,開始微微顫抖起來。
一開始是紙張在風中的顫動,很快顫動變成了布料的柔軟。
紙人身上僅剩的一絲僵硬和不協調,都化為了柔軟……
宮娥緩緩放下了衣袖,露出一雙哭的通紅的眼睛,淚眼瑩瑩,惹人戀愛,眼中全是真摯的悲切,比活人更像活人。
這時候,那些紙人都紛紛開始動了起來,有人輕撫琵琶,有人打著鼓,舞女宮娥下腰舞袖,樂師鼓樂縱歌,一支宮廷樂隊,漸漸在眾人面前活了起來。
九幽將軍架住了苦耕探來的煙鍋。
苦耕依舊淡淡道:“我只是讓他別去看那些東西,你們還沒發現嗎?那些東西都是因為他活了過來!”
九幽將軍卻輕蔑的看了他一眼,凝視著那些活過來的紙人,低聲道:“收起你的小心思,這些東西都是舊物,是來自秘史更下層的東西。須知,墳墓之中,不怕惡鬼,不怕尸變,就怕舊物活了過來!”
“鬼魂、僵尸乃至邪祟,都是活著的,它們是從歷史中走過來的。但舊物,是塵封于歷史的東西!”
“紙人道的忌諱之一,便是將紙人存放太久,久而通靈!表面上的原因是害怕紙人點睛之后,成了氣候,盜取人的造化。但真正的原因是因為紙人像人,卻是一件死物。所以它既留在了過去,又有可能‘活’到了現在,有可能被遺忘在秘史中!”
“如今,那些通靈的紙人沾染了血太歲這等造人之物,似人非人為妖!”
“長生圣境的特征,就是妖!”
這一刻通神老道的念頭如電閃過,憑著魔頭的本能,從九幽將軍的這一句話中,他揣測出了許多東西。
“你是說,似人非人,從歷史中走出,是成就長生圣境的兩大條件?”
通神老道眼神閃動,突然出聲問道。
九幽將軍眉頭一皺,看向通神。
“看來長生圣境,并非只是為了長生把自己煉成妖異那么簡單,那些人成就的法門也不是尸解,所以,關鍵不是不死,而是歷史。長生圣境,亦借助了秘史的力量!”
九幽將軍沉聲道:“沒錯,我秘葬道途的長生之路很簡單,就是活在‘秘史’中,活在墳墓里!”
“天地是一座大墓,墓是一座小天地。”
“那么塵封的墳墓,究竟在現在還是在過去?”
“那些求飛升的人,走的路錯了!在現世走的越遠,就越虛假,現世修不了真!所以,真正圖謀超脫的道統,都是修‘歷史’,修‘正史’和‘秘史’。秘史是活的,所以靠近源頭,越古老的歷史變化越小,也越真實。虛假的修士刻舟求劍,真正的修士都把自己埋葬在墳墓中,封存在秘史里。”
“活的長生圣境,都是陷入虛妄的偽長生。”
“真正的長生圣境都葬在墳墓里,現世不過是他們的影子!所謂神通、法術,都是影子的變化,真正的求道唯有真實。”九幽將軍嘆息道:“所以那些捏泥人的,唱戲的,憋寶的,修道的……他們都可以是某些人在秘史中投下來的影子。”
通神老道眼中精光爆閃:“所以墳墓既在過去,又在現在,它讓墓主人‘活在’了過去!當我們闖入的時候,過去和現在重合,墓主人依然可以從過去出手,這墳墓就如它的領域,世界一般,一念之間,可以改變‘現實’!”
“他活在過去,無法直面我們,但他可以操縱墓中的古物,通過改變秘史,讓倒映在現在的影子動起來。”
“這就相當于一位長生圣境出手,詭異莫測!”
“這些紙人,就是有人在過去,在秘史中改變了現實……”
“鬼修墳?明明是鬼修墳!”
不是鬼在修建墳墓,而是鬼在修煉墳墓……
九幽將軍身后的一桿靠旗飛出,將一尊紙人打破,轉眼間紙人就已經恢復,甚至更加像活人,原本碎裂的尸塊半紙半肉,但隨著傷口飛快愈合,變成了完完全全的血肉。
看著通神老道掐訣念咒,九幽將軍提醒道。
“我們的術法傷害不了它們,不如用兵器,因為它們比我們更加‘真實’!”
“真實?”
通神老道淡淡一笑,口中噴出三昧火,一瞬間引燃了所有紙人。
看著漫天的紙灰,九幽將軍心中驚駭:“你的術法為何能……”
苦耕老農冷冷一笑:“因為我們的術法,更加真實!”
但紙灰漫天飛舞,卻再次匯聚在一起,這一次,那數十位紙人同地上猶如污血肉泥的血太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齊齊對苦耕出手,煙鍋之中,吐出漫天火霞,落在紙人身上,灼燒出一個個破洞。
但肉眼可見的,效果越來越差了!
紙人出手,與苦耕手中的煙鍋交擊,只聽紙張破風的獵獵聲,苦耕數招之間便被打破了護體的孕養,一只猶如僵尸的利爪朝著他心口抓來。
通神老道彈出一枚銅錢落地,紙人和苦耕之間的距離驟然暴漲三尺。
但他心口的衣服已經被劃破,甚至刮下了一絲皮肉。
“不可能,我的百納禪衣……”
苦耕低頭去看,那取自百件佛寶袈裟的百納禪衣猶如紙扎一般,輕薄無比,隨手一撕,竟然真的像紙一樣被撕下一塊。
甚至連被劃破的那一絲傷口,都沒有任何痛覺,而是如劃破的紙張一般,淺淺的傷口,翻起數十層肉皮。
“我也變成了紙人?”
“不……”苦耕面露驚恐:“它在盜取我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