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腳下的草原。
周離載著團子,和槐序一起沿著兩個草場中間的小路,往天山的方向騎——槐序把周離和楠哥的自行車弄了過來,十分方便。
小路是土路,有些顛簸。
看起來近在咫尺的天山騎過去真的好遠,周離原先以為只有幾公里的路,因為它真的就在眼前,但他們卻差不多騎了十多公里才到山腳下。之后的路再騎車就不太方便了,恰好四周無人,槐序便又把車弄了回去。
是真的方便。
接著他們開始步行。
前方有個村子,已建起了洋房,村子背后的天山巍峨雄壯,遠遠的都還看得見雪白的山巔,走近了反而看不見了。有一條小溪穿過村子,小溪結了不少的冰,但仍在流動,能聽見嘩啦嘩啦的水聲。
槐序見周離往那方打量,便解釋道:“這條小溪是從天山上流下來的雪水,應該是下午太陽太大了照化了。”
“哦。”
周離掏出手機,站定拍了一張照。
雖是冬天,風景還是很好。
槐序指著前方自顧自的說道:“這就是我印象中的天山了,只可惜是冬天,白慘慘的。我印象最深的樣子應該是春天,天上高聳入云,但是妖怪們都很喜歡住在上面,山腳是一片青綠的草原,遠遠看去像張毯子,草原上一兩棟小的木頭房子,一群牛馬吃草。”
“我想象得到。”
“那時候我有一匹馬,我很喜歡那匹馬。有時候我會騎著它出來逛,到處逛,反正到處都是草,它不怕餓,我餓一兩頓也不怕。騎著它有一種隨便什么地方我都能去的感覺。雖然它走得也很慢。”
“自由。”周離說道。
“對對!就是這種感覺!”槐序連連點頭,扭頭一瞥周離,仿佛見到了知音。
“感覺挺好的。”
“就是好!”
“你那匹是什么馬?”周離又問。
“我不知道什么馬,反正是匹好馬,耐力很好,要跑的時候也跑得起來。”槐序說道,“我從來沒給它吃過好料,我買不起,最多經常帶它去找個野塘子給它洗澡搓背,但它一直老老實實的陪著我,從沒生過病,一直到老死。”
“汗血寶馬。”周離說道。
“怎么可能!”槐序覺得這個人沒個好心,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弄得到汗血寶馬,還非要這么說。
“那是當地產的馬嗎?”周離問。
“也不是。”槐序撇撇嘴,“當時這里產的馬不行,又矮又丑,耐力可以,但是跑不快。”
“那你的馬是哪來的?”
“偷的。”
“就知道。”
看來老妖怪這個習慣是積重難返了。
老妖怪嘁了一聲,振振有詞:“我是從山賊手里偷的,那不叫偷!”
“那叫什么?”
“產、產檢……”槐序磕磕碰碰的,扭頭看向周離,用目光示意他快點為自己補充。
“鏟奸除惡。”
“對對!鏟奸除惡!”槐序說完還補充道,“我只是一下子沒想起!”
“我好無語。”
“看那個馬的樣子,應該是烏孫馬,當時被我們叫天馬,是除了汗血寶馬以外最好的馬了。”槐序十分得意,“我偷的山賊頭頭的,放到現在恐怕不會比你開的那個四個圈的車子便宜。”
“你怎么那么閑?”周離很好奇。
“什么?哦,有時候忙得很,有時候又閑得很。”槐序又得意起來了,“因為我很厲害,弱的妖怪不需要我出手,所以就很閑。但一旦遇上別人收拾不了的妖怪了,我就得趕過去,再遠都得趕過去,所以就很忙,要趕很久的路,有些妖怪還很難對付。有時候我還要跑回中原去。閑的時候我一般就騎著馬出來到處亂逛,反正天高皇帝遠。”
“知道,你有多動癥。”周離表示了解。
“你才有!”槐序深深皺眉。
“你以前有工資嗎?”周離又好奇道。
“肯定啊,有的,還不少。”槐序洋洋自得,“而且我很節省,所以攢了不少錢。”
“節省……”
“我還有副業呢!”槐序又說。
“副業……”
“嗯?你想說什么?”槐序扭頭看著他。
“突然變得兇悍起來了呢。”周離小聲的嘀咕道,挪開目光,“請繼續。”
“我記得以前這里還有很多人,什么人都有,我說的是不同種族,說不一樣的話,穿不一樣的衣……”槐序正描述著,突然一頓,帶著凜冽寒意的風吹得她耳鬢的發絲微揚,隨即她吸了吸鼻子,“好多妖怪的味道,有些還有血腥氣。”
“不要惹事。”周離說道,“我們是來逛的。”
“他們不來惹我就行。”
“嗯。”
周離也抬起頭看向近在咫尺的天山,這次是真的近在咫尺了,嚴格說來,他們已經站在了天山的身上。
他不由微微皺著眉頭。
本來他們只是路過,之所以走進這個在地圖上都顯不出確切地名來的地方,主要是槐序說了一句‘這個山頂有兩個尖尖的地方好眼熟’,槐序很少一眼就覺得一個地方眼熟,因此他們決定進來看看。考慮到以前槐序的工作,如果這個地方妖怪真的很多的話,確實值得擔憂。
跟隨著槐序的記憶,他們繼續往上走,往槐序眼熟的地方走。
地上的雪變得多了起來。
沒走多遠,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石窟——很明顯不是自然形成的山洞,它有著開鑿痕跡,只是遠不如敦煌石窟鑿刻精美。
周離下意識瞥向槐序。
槐序正在發呆。
過了一會兒,周離才問,聲音很小:“有點不一樣,是嗎?”
槐序沒吭聲,邁步走了進去。
周離背著團子跟隨其后。
石窟門口也飄進了些雪花,只薄薄的一層。走進去之后,對比之下,才更顯出這個石窟的粗糙,甚至到處都是斧鑿痕跡,只不過在時間的沖刷中這些痕跡已經變得淡了,顯出桑滄感來。
石窟最里面的石壁上鑿出了一尊神像,此外窟中只有兩根石凳,長條形的,許是給人遮風避雨歇息用的,表面被磨得光滑。
周離走上前去,注視著神像。
神像高兩米五左右,身上找不出傳統神像的鑿刻風格,既不威武強壯也不莊嚴寶相,只是一個瘦高的形象,兩手各有一物,不知是何,依稀看得出身后長長的頭發輪廓,面部五官則早已在風霜洗禮中模糊不清了。并且身上還有很多劃痕,可能是后來人手賤所為。
周離掃過一遍之后,便目光下移,注視著神像的雙手。
時不時偷瞄一眼身邊的老妖怪。
身后背包里的團子動了動,發出一聲慵懶的喵嗚,隨即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一個當地人扛著一只羊從洞口經過,是一個中年男人的形象。
不經意的瞄了一眼,瞄見窟中居然有人,中年人不由楞了一下,上下打量一眼,隨即出聲喊道:“喂!你們是哪里來的?”
普通話還算標準。
這讓周離有些意外。因為這邊到了鄉下偏遠的地方,當地人、尤其是老一輩人,其實很多人都不會說普通話,會說的也說得很差,即使加上手勢你也很難明白他們的意思。
“我們來旅游的。”
“旅游?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中年人還是十分疑惑。
“隨便逛逛。”周離露出一個笑容,以顯得善意,并夸獎道,“大叔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
“還可以。”大叔也笑了,然后對他們說,“你們是來巴里坤草原上玩的吧?往那邊走,更好玩一點。要是去天山景區的話,走另一邊,我們這個小村子又沒有什么玩的,住的地方也沒有,快出去吧,等下天黑了要下雪的,還可能會有狼。”
“等下就走。”周離覺得這個大叔也是個好說話的人,于是瞄向他肩上扛的羊,“大叔你的羊怎么了?被凍死了嗎?”
“被狼咬死的,我的狗追了很遠。”
“啊?”
“丟了幾只,我就找到這一只。”大叔搖搖頭,繼續催促,“快走吧,晚上真的有狼,可能還有雪豹。冬天吃的不好找,它們就會下山,到時候你們就知道餓極了的猛獸有多嚇人了。”
“知道了。”
這時一直站著注視神像沒說話的槐序忽然扭過頭,冒出一句:“那些失蹤的,也可能是妖怪做的。”
大叔繼續咧嘴笑,牙齒很白,興許是累著了,他走進洞窟暫且將羊放下,喘了口氣說:“這個年代哪還有什么妖怪?古時候才有。”
“真的有妖怪嗎?”周離立馬問。
“不知道,反正這邊傳說很多。”大叔指了指神像,“這個神像就是以前我們這里供的一個神,專門保佑我們不遭妖怪的。聽說古時候我們這邊的妖怪特別多特別兇,隔三差五就有畜生失蹤,有時候它們還吃人。”
“是嗎?”
周離睜大眼睛。
倒是省得他把話題往神像上引了。
于是他又問道:“這是什么時候鑿的呢?”
“聽說是漢代。”
“漢代……是觀音菩薩嗎?”
“不是。”大叔咧開嘴,“聽以前的人說,這是古時候的一個將軍,專門鏟除妖怪的,經常來這里幫我們,每次我們都好酒好肉招待。后來這個將軍不知道為什么要走了,他就對我們這里的人說,叫我們給他造個石頭像,如果有妖怪來了,就在石頭像前面放點東西,他會經常回來看看,看見有東西,他就會過來除妖。”
“好神奇。”
“嘿嘿都是故事,你樂意信就信,現在的年輕人些是都不信咯……”
“這樣啊。”
周離若有所思。
將軍是不可能的。
不過這種流言能傳這么多年,即使在這個封閉的地方也很了不得了,幾乎是口口相傳、代代相傳,出現偏差也在所難免——可能他們只是想說這是個很厲害的軍人,于是尊稱為將軍。
這時槐序又扭過了頭,冒出一句:“他們正在逐漸蘇醒,古時候的妖怪們。”
大叔愕然的看著他,扯了扯嘴角。
多漂亮一姑娘啊,怎么……
周離及時的出聲道:“她有點中二,看電視劇看多了,你別理她……”
“哈哈……”
“這個神像很靈嗎?”
“據說靈,但也只是傳說。”大叔笑著說道,“都是騙人的。”
“以前是很靈的。”槐序這次直接轉過了身,面向大叔,“后來這個神發現你們這些傻逼天天往上面放東西,狼來了的故事你聽過沒得?所以慢慢的這個才變得不靈起來的。”
大叔指著槐序,看向周離:“這是……”
周離沒有說話,只是指了指自己的頭,又擺了擺手,大叔立刻露出心照不宣的表情。
“謝謝你了大叔。”
“不謝,總之你們快出去吧。”
“以后如果又出現了妖怪,你們還可以來拜這個神。”這時槐序又開口了,她還強調道,“這次你們不要放東西了,你們要寫下來,就把紙用石頭壓在神像前面就可以了,不要燒了,字寫工整點。”
大叔朝周離點點頭,扛起羊直接走了。
槐序皺著眉頭:“真沒禮貌。”
周離對她翻了個白眼,隨即上前兩步,走到神像面前,仰起頭更仔細的打量起這尊神像。
萬萬沒想到……
這竟然是老妖怪……
而看著神像滿身歲月滄桑的痕跡,早已丟失了兩千年前的模樣,甚至辨不出面孔了,周離忽的又沉默了——這是他打認識槐序以來,最直觀也最深刻的面對槐序的年紀,沉重得讓他內心有些發堵。
身后忽的冒出一句:“我牛逼吧?”
周離:……
氛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