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樣的聲音響起時,裴楚已然從打坐中睜開了眼,有所感應。
以他如今的修為,雖還遠遠未曾達到十品轉通中普觀普察的大神通境界,但周遭但凡有一點風吹草動,幾乎也蠻不過他的耳目。
聲音傳來的方向并非大殿前,而是在大殿旁邊的偏殿位置。
裴楚悄然隱沒身形,朝著那大殿之內一聲又一聲的怪響走去。
他這隱身之法,乃是無字書中顯現的一門名為“隱身神術”的粗淺法術。
施展此法時需要擇凈處面向北斗丁罡,叩齒三十六遍,硃書“隱身符”符在紙上,焚灰凈水,念咒一遍,取氣一口吹于水中,服之授持四十九日,人不能見其形。
又有口訣曰:日落西山暗,身形不見,聚氣助吾身,形容皆自變。
不過,對于如今的裴楚而言,法力到了,又有真靈書符,倒不需那么麻煩,抬手虛化就是一道隱身符,具備隱身神效。
雖還是容易被一些修持雙眼神通,或者其他術法的能看破,但尋常人已是難以察覺。
而就在裴楚離開不久,靠在角落處小憩的三名寧西軍老卒似也有所感應,睜開了雙眼。
三人雖不比裴楚那般身具道術神通,可常年廝殺,枕戈達旦,五感也遠勝過常人。
只不過三人并未亂動,反而一個個雙手抱著直刀,繼續似閉非閉地小憩。
敏銳的五感讓幾人察覺到了異樣,但并未有那種冰冷的殺機,于他們這些老卒而言,這點動靜并未放在心里。
而另一邊,裴楚隱沒了身形之后,一路來到了隔壁的偏殿,無聲的腳步微微頓了頓,似在側耳傾聽。
“公子……”
“公子,救我!”
裴楚耳邊隱約聽到了一聲輕柔飄忽的聲音響起。
接著又是那仿佛叩門的啪啪之聲。
“這地方有邪祟?”
裴楚站在原地輕輕皺了皺眉。
忽而,他看到了一個人影從篝火旁不遠站了起來,左顧右盼,似有些好奇,朝著那異動的聲音方向走了出去。
“嗯?”
裴楚似有訝異,察覺到那若有若無的話語并非是對他說,只是他六識敏銳,反而聽到了這個聲音。
他目光落在了那悄然挪動腳步的身影上,不由輕輕搖搖頭,少年心性,最是對周遭的任何奇怪事情都會充滿好奇。
從地上爬起來,似被那異響和低低的呼喊聲所吸引的正是薛勒。
商隊落腳在這處破廟,但幾百人,自然不可能部擠在一個大廳,旁邊的偏廳干凈些的位置,薛勒父子和其他一些商隊中人占據休息。
啪啪——
聲音在黑暗的夜色里不時響起。
仿佛是人在叩門。
“公子……”
“公子救我!”
跟著又是一聲柔柔弱弱的女子的聲音仿佛夜風般輕飄傳來。
薛勒從門外走了出來后,很快就來到了這破廟大殿后方的一處看上去像是昔年禪房的院落外。
這些禪房破敗已久,除了大概的輪廓之外,幾乎看不出什么模樣,但一些石柱和坍塌的佛像,隱約還能看出一些輪廓痕跡。
而那仿佛如叩門的聲音傳來的方向,便是禪房外一處坍塌的佛像下面。
天色不算亮,但借著偏殿隱約傳來的搖曳火光,依稀還可以看得清晰。
倒塌在地上的佛像頭部已經碎裂得不成樣子,看不出面貌模樣,而此刻,這佛像正輕輕的顫動著,仿佛地底有東西在推動。
“公子!”
“公子——”
佛像下面,柔弱的女聲再次響起。
薛勒一手按刀,朝著那聲音傳來的佛像走了過去。
看他的表情并非像是被迷住,可神色警惕間似又充滿了好奇。
“可是你在叫我?”
薛勒微微俯下身,沖著佛像下面問了一句。
佛像下似乎是壓著一塊石板,不斷地有東西輕輕推動著,仿佛想要脫困而出。
“公子救我!”
殘破的佛像下,那個柔弱的女聲再次響起。
裴楚隱于不遠處,望著薛勒站在佛像前,倒不虞他有什么危險。
他已然察覺到了那破碎的佛像下似乎有極重的陰煞之氣,顯然是鬼魅之流。
只不過有他再次,莫說是一般的怨鬼游魂,就是鬼王之流也難掀起半點風浪。
他對于薛勒的觀感極好,少年人既想經歷一些怪異事,他也樂于在一旁看個究竟。
“你是要我幫你移開這個佛像么?”
薛勒聽到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試探性地再次問了一句。
那仿若叩門推著石板的聲音微微頓了頓,突然開口道:“小女子是……是此處怨鬼,還請公子先賜我一件單衣,不然小女子無面目見人。”
“什么?”薛勒聽到這句話,腳步猛地倒退。
他心中雖有些許猜測,也曾聽父兄輩講起過一些詭異事,甚至今日白天還見著了沙暴和巨蝎。
可這自承是怨鬼,還是讓他頗為詫異。
“公子莫怕,小女子求公子借我一件單衣,我愿當面相告。”
佛像地下的女聲再次響起。
“好吧。”
薛勒微微猶豫了一陣,還是點點頭,伸手將身上穿著的一件長衣脫了下來。
他對于鬼怪之事,要說害怕是有,但好奇更多。尤其是少年人雖自幼習武,可也聽說過一些話本故事。
旁邊的裴楚看得越發有趣,他已大概看出來,這佛像下面陰氣深重,壓著的確實是一怨鬼。
只是,這怨鬼不顯形出來害人,反而躲在地底下,求一襲單衣,舉動還是頗為讓他覺得詫異。
薛勒答應間,已經將身上的長衣脫下,在戈壁荒漠,晝夜溫差大,薛勒晚上穿的衣物頗多,即便脫了一件外衣,里間還纏著好幾件衣物。
長衣落地,眨眼間從地下冒出一個白色的影子,幾乎在薛勒還未能注意到,那從地下躥上來的飄忽身影就已經將薛勒的長衣穿起。
薛勒雙眼有些發直,望著面前穿著長衣的身影,這時才明白對方為何要找他借衣,原來面前這怨鬼竟是不著寸縷,他那臟兮兮的長衣被對方披著,依舊掩蓋不了姣好的身段。
“你你……”薛勒一時面紅耳赤,微微側過頭,不知該如何言語。
“多謝公子借衣,公子莫怕,小女子白骨銜恩……不敢害人。”
那女鬼盈盈行了一禮,聲音帶著氣氛哀婉哭訴道,“小女子本是宦游家眷,和婢女家人途徑此寺,為著寺中僧人強留,我抵死不從,被僧人怒而見殺,時我身上衣物盡褪,遂被裸埋于此,已二三百年。”
“二三百年?”
隱在不遠處的裴楚聽聞此言,似有些明白了過來。
面前這女鬼身上雖陰氣深重,怨氣纏繞,然此刻站在薛勒前確實不像是要傷人害人。
不過,裴楚聽到著女子的控訴,已是明白了其中經過。
在大周之前,佛門釋家昌盛,四處皆有寺廟僧侶。僧人占據大片良田,不事生產。
其中又有許多惡劣的,借著僧人身份,行許多作奸犯科之事。
而這個女鬼顯然就是其中的一個受害者。
只是令人沒想到的是,光陰流轉,已然過去數百年。
女鬼又道:“小女子一直被困在此處,被佛光所懾,無法脫身,此后僧人被逐被殺一空,寺廟破敗,小女子不知為何無法脫身離開,依舊被壓著禁錮在這地底。直至新近不久,方才掙脫牢籠,能顯形與世。”
“那……那你要我做什么?”薛勒眼眶微紅,少年心性,聽完了面前這女鬼的遭遇,已有些感同身受。
只恨光陰荏苒,已是幾百年前之事,且如今大周境內,釋家佛門絕跡,不然非得為這女鬼出氣不可。
女鬼看著薛勒道:“小女子懵懂數百年,已于世間無牽掛,我一點真靈盡在骸骨之中,還請公子將我骸骨取出,以烈火焚燒。我已經不想再經歷這渾噩難捱的歲月光陰。”
“就這些么?”薛勒心中也大感意外。
這件事自然是不難做的,在得到女鬼確認后,沒有半點猶豫,就搬開了地面上那坍塌碎裂的佛像,然后又用刀劍撬開了石板,露出了里面一具森然白骨。
女鬼見著那白骨,再次魂體飄散,融入到了那骨骸之中,一件長衣飄然落下。
薛勒將那白骨取出,這番動靜已然驚動了商隊里不少人,包括薛元魁和裘彪在內等人都圍了過來。
眾人聽完薛勒的話,一時唏噓不已,數百年前之事,已無法追溯。
便是這處寺廟,如今也坍塌破壞,早已香火散盡。
在眾人的合力之下,很快一個偌大的火堆搭建了起來,薛勒父子又將那女鬼的尸骸白骨放入其中,點燃大火。
火光中,眾人隱約可見一女子盈盈行禮。
再無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