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里,張揚爽快地笑道:“行啊,您別嫌棄就好。”一邊說著,一邊從床頭拿起筆記本遞過去。
兩人以往幾次打交道,彼此雖無惡意,卻都稱不上和諧友善,老頭難得見他說話這樣客氣,態度也和善起來,忙說:“你別動,你別動。”讓老伴去接過來。
張揚打著點滴呢,原本也就是做個姿態,陪護38床那渣的女孩子見狀給接了過去,看了一眼,又遞給了老太太,隨后傳到了老頭的手里。
張揚內心絲毫不慌,筆記本遞過去,提醒了一聲“從后面開始寫的”,就繼續閉目聽課。
老頭要看小說,一來確實閑得無聊,二來也是因為前段時間剛住院,來看望他的人絡繹不絕,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那些訪客都有些身份,所以連護士都不太敢提醒,這小子竟然能「仗義執言」,這幾天老頭面上跟他不太對付,心里還是存了一些欣賞的。
當然,欣賞的是年輕人的朝氣,對于小說質量老頭是沒什么期待值的,不過瞧他這么淡定,沒有半點對別人即將看自己作品的忐忑或者期待,就多少有些意外了。
“年紀不大,養氣功夫還不錯……”
老頭咕噥一聲,他聽到了張揚的提醒,但反正不著急看小說,還是順手從正面翻開筆記本。
見前幾頁都是學習筆記,內容不懂,字還不錯,工整大氣,老頭粗略翻了翻,很快合上,又從后面翻開。
沒有名字,沒有章回,開篇就是正文,以鋼筆行楷書寫,字跡略顯潦草,觀感卻不俗,舒展大方,比前面的學習筆記更佳。
老頭頗為意外,不過還是迅速地把注意力挪到了內容上:
錢塘江浩浩江水,日日夜夜無窮無休的從兩浙西路臨安府牛家村邊繞過,東流入海。江畔一排數十株烏柏樹,葉子似火燒般紅,正是八月天時。村前村后的野草剛起始變黃,一抹斜陽映照之下,更增了幾分蕭索。兩株大松樹下圍著一堆村民……
老頭無意識地吸了口氣,雖然第一段都沒看完,但只這簡短的一段描寫,遣詞造句,用筆老辣,這份文字駕馭能力和表達能力,比之當今四大家都不遜色。
這筆力怎么都不像是一個高中生能有的啊!
老頭耐住了性子,繼續往下看,把張十五說書這段看完,終于忍不住了,抬頭問:“小伙子,這真是你寫的?”
老太太和38床的兩位幾乎同時轉頭,看了老頭一眼,然后又轉過去,看向張揚。
張揚早就料到會有這樣的質疑,并不意外,笑道:“是啊,怎么了?”
老頭看他一眼,卻又不說話了,低頭繼續看,內心的吃驚與震動隨著時間不斷地增加。
作為一個退休老人,他閑暇時間很多,對武俠小說談不上喜愛,但消磨時間,也讀過不少,武俠四大家的作品都有涉獵,其中不乏精彩之作。
但從沒有哪一部武俠小說,開篇就給了他這樣新穎大氣的感覺。
事實上,他這會兒不過剛看到丘處機登場而已,加上此前的張十五說書、曲三盜寶,只有三個小劇情,篇幅不多,但卻已經令他感到十分震撼。
這倒不是因為文字老辣凝練了,而是這短短篇幅之中,無處不在的家國之念。
張十五對金人殘暴的描述、郭楊兩人的忠烈愛國豪情、丘處機千里追殺手刃奸臣、曲三入皇宮盜寶……這些都給了老頭很大的沖擊感。
沒有幫派仇殺,沒有擂臺技擊,文中人物身份各異,張十五是個漂泊說書人,郭楊兩兄弟是農家,曲三是個開酒館的,丘處機是個隱世出家人……卻都心心念念家國天下!
這是與他印象之中的武俠小說完全不同。
隨著情節推進,郭楊兩家慘遭橫禍,家破人亡,這多少讓老頭找到了一些以往武俠小說的味道,不過還是被故事情節、人物命運牽動著心神,正尋思著主角應該是包惜弱腹中孩兒、猜測著顏烈的來歷和目的時候……
沒了。
故事雖然頗為精彩,但老人一生閱歷,養氣功夫和耐性都是不缺的,倒不至于急著知道后續的劇情。
老頭坐在床頭回了回味,抬頭見張揚的點滴已經打完,那個長相挺齊整的護士正在給他拔輸液管,忍不住又問了一遍:“小伙子,這真是你寫的?”
老太太和38床的兩位再次轉頭看來,又很快看向張揚,護士小姐姐也有些奇怪地看著這些病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張揚笑道:“怎么了?您以前看過?”
老頭道:“沒有看過,但這文筆可不像是年輕人能寫出來的。”
“王勃二十歲寫「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王維十七歲寫「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元好問十六歲寫「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于謙十二歲……”
張揚說到這里,醒悟過來,趕緊住嘴,好在病房內的人都被他的狂言給驚住,聽到一個陌生的名字也沒在意,只當自己孤陋寡聞。
張揚迅速改口,續道:“駱賓王七歲寫「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我今年十八歲了。”
老頭顯然沒有想到他有這么大的口氣、這么高的心氣,竟然敢跟這些傳誦千古的名字去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護士小姐姐見沒有人接話,笑著打趣道:“出口成章呀。”
老頭則問:“你在哪個學校念書?”
“二中。”
這兩個字比張揚剛剛那番狂言還要更有效果,連38床一直埋頭打游戲的渣男都抬頭看了他一眼,老頭咕噥了一句:“二中的,難怪……”
青城二中作為百年名校,在整個華夏都頗有盛名,老頭話語之中的意外和釋然,大概是覺得居然是二中的學生,那難怪有這樣的口氣了。
張揚并未接話,他如今仍是宿慧記憶的心態,一來沒覺得考上二中與自己有多大關系,二來心理年齡擺在那,這樣回答也不是為了顯擺。
護士離去后,老頭讓老伴把筆記本還給張揚,又問:“還有嗎?”
“沒想好呢。”
張揚接過筆記本,躺下來繼續聽課。
老頭見他不愛搭理自己,也不去討沒趣,咂咂嘴,又不由自主地回味了一下剛剛那萬余字,發現有些期待這本小說的后續內容。
如果能一直保持這樣的水平展開,后續的畫卷堪稱大氣磅礴啊!
聽完四個小時的樂理課后,張揚晚上繼續聽寫,寫完準備休息的時候,向來早睡的老頭不知道是一直等著,還是剛好起夜,很湊巧地經過,又把筆記本給借了去。
第一回結束,第二回中,江南七怪陸續出場,七人武功、兵器、描寫都與他以往所看過的武俠小說人物形象迥異,尤其是金人也牽扯其中,夾雜著南宋官員卑躬屈膝的表現,看得老頭興味大增。
但可惜的是,第二天,也就是六月二十七號這天,張揚接到醫院通知,可以出院了。
中午張守一來送飯,張揚告知了他這件事情,但醫院中午下班,沒有辦法結賬出院,只好下午上完課再多來一趟。
中午周帆打來了電話,問張揚什么出院,張揚告知了他下午就能出院的事情,隨后下午一邊為了不浪費錢繼續打點滴,一邊接受洛神填鴨的時候,就接到了周啟航的電話,說他在醫院樓下了,問張揚在哪個病房。
周帆是張揚這個世界里的發小死黨,他爹周啟航與張守一是老同學,幾十年的老交情。
人都來了,張揚也不客套,說了地址,周啟航上來打了個照面,就去結賬辦出院。
點滴打完,不知姓名的漂亮護士過來給他拆留置針,有些調侃地笑道:“你終于要出院啦?”
張揚道:“對啊,明天你就見不到我了。”
“本來就見不到你,我明天休假。”
“為什么?”
“好久沒休息過了,休息一天約會去呀。”
張揚笑道:“果然漂亮女孩都有男朋友了。”
護士小姐姐瞟了他一眼,笑道:“我這樣也叫漂亮呀?你妹妹才漂亮呢,還有讓你跳樓梯自殺的那個同學,是不是更漂亮?”
“我是摔倒,不小心從樓梯滾下去的……”
“好吧,摔倒,摔倒,我知道啦。”
漂亮護士小心而熟練地把綁在他手腕上的留置針拆掉,紗布繃帶都放進托盤,笑道:“不管是不是,以后都千萬不要犯傻,好好念書,到大學里美女才多呢。”
她親和而隨意地叮囑著,把東西都放到托盤里,起身如常離去,“走啦。”
陌生人間往往更容易感受到善意,張揚微笑著揮了揮手,“拜拜。”
“拜拜。”
周啟航很快回來,張揚簡單收拾了一下東西,與兩床病友簡單道別,老頭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一串電話號碼,叮囑他這本小說很不錯,可以去投稿,發表后打這個電話,告知他一聲,準備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