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真倭在岸邊列陣,三百佛郎機傭兵也在其中。
一位頭戴銀箔押張懸兔耳形兜,身披銀箔押黑糸威南蠻胴具足的貴人坐在滑竿上,斜斜撐著手臂,把一枚軍配扇拿在手上把玩,旁邊兩個侍從捧著刀,還有兩個侍從打扇子,身后還有十數個頭戴唐樣白牦牛豪尾兔耳兜,身穿淺蔥色黑糸二枚胴具足的親衛眾,腰上還懸掛著鮫皮柄唐草紋碎漆唐樣太刀,怎么看都是一副土豪做派。
再旁邊些,一個穿著花花綠綠乞丐傭兵裝套著半身板甲的佛郎機人一臉羨慕地看著,他是這支三百人佛郎機傭兵的統領,叫做瑞恩斯坦。
他們這些佛郎機傭兵,實際上都是歐陸的窮鬼,身上的半身甲都是些不值錢的量產貨色,性質比扶桑一船船拉到大明用來辟邪賣800文的倭刀強不到哪兒去。
這個時候的歐陸,傭兵也不大好混了,因為貴族老爺們經常賴賬,導致傭兵們看著似乎薪水挺高可實際上到手的收入說不定還不如一個自耕農,所以無數傭兵一窩蜂地跑到東方混飯吃。
可沒想到的是,號稱禮儀之邦的大明國,那些讀書老爺們居然和歐陸的貴族老爺們一個德性,喜歡賴賬。
巡撫浙江兼撫福建的朱紈老爺為什么被朝廷派下來的?事情的緣由就是,有個叫佩雷拉的佛郎機人借了一大筆銀子給余姚謝氏某人,大約是想合伙做生意,結果余姚謝氏拿了銀子翻臉不認賬,佩雷拉不得不糾集了一幫老鄉武裝討薪,把人給滅門了,也就是說,這個倭寇實際上不單單指扶桑人,但凡在沿海鬧事的,都叫倭寇。
這個史書上寫的余姚謝氏某者有人說就是鼎鼎大名的謝閣老家,當然,謝家否認了五百年,史書上只是說余姚謝氏某者,點名了么?點名了么?點名了么?你們憑空污人清白,混賬得很。
總之,因為有地方鄉紳被滅門,導致輿論大嘩,說倭寇肆虐,沿海百姓苦之,所謂輿論,在大明,自然單單指讀書人士大夫,老百姓千萬別自說自話以為那是說的自己,這輿論之下,朝廷自然就震動了,于是朱紈就被派到浙江剿倭。
這倭寇啊,史書上其實說的明明白白的,撤市舶,而濱海奸人遂操其利。初市猶商主之,及嚴通番之禁,遂移之貴官家,負其直者愈甚。索之急,則以危言嚇之,或又以好言紿之,謂我終不負若直。倭喪其貲不得返,已大恨,說白了就是習慣拖欠貨款的大明商人勾結官僚大戶,欺詐扶桑和佛郎機的商人,這些外國商人于是就在大明野心家比如徐棟、汪直之流勾結下入寇沿海。
一句話,大明所有沿海地區的海商,不管是大明本國人也好,扶桑人也罷,哪怕萬里迢迢前來的佛郎機人,其實都可以稱之為倭寇。
而佛郎機人,在倭寇里面算是混得不大如意的。
瑞恩斯坦就是典型,作為一個葡萄牙土鱉,從十三歲開始就給貴族老爺們打仗,打了二十年,都沒攢下能娶個老婆的錢,這才狠了心,糾集一幫窮鬼同鄉跑到東方來淘金。
結果這廝命不好,從扶桑到大明,幾年下來,大明官話是學會了,可銀子依然沒賺到,后來聽說雙嶼那邊雙桅三桅,連檣往來。愚下之民一葉之艇,送一瓜,運一樽,率得厚利,馴致三尺之童子,亦知雙嶼之為衣食父母,于是帶人就跑到雙嶼來了,可剛到雙嶼島,還沒來得及接活,朱都堂大破雙嶼島,連島上的教堂都燒掉了,他打了二十年仗,算是個老軍棍,一看不妙,帶著老鄉搶了幾條船撒丫子就跑。
因為雙嶼島已經成了氣候,朱紈大破雙嶼后,連續數日,那些不知道雙嶼已經被滅了的海商依然往雙嶼跑,海上縱舟船千余結果就把朱紈給嚇住了,退回岸上開始厲行海禁,抓了百多個跟倭寇有勾搭的當地商家斬立決,這時候應該開始跟當地鄉紳打嘴炮官司了。
瑞恩斯坦就是在這個時候碰上了扶桑來的朱印船的,扶桑貴人看他們這幫佛郎機人都有半身甲,于是給了點金子,瑞恩斯坦也曉得扶桑島金銀比例是1比4,所以貴人給的金子雖然少,但是也還能湊合,就決定先跟扶桑貴人混了。
至于跟扶桑人混丟不丟臉,這個時代的傳教士是這么說扶桑武士老爺的他們或許是白人當中最尚武好戰的,至于大明人,傳教士是這么形容的留著長長黑發的白種,跟哪里的老爺混不是混呢!如果有明國老爺愿意掏銀子,他們一樣愿意。
他站在那兒好一番心理活動,對貴人身邊那些人羨慕得很,無他,有錢耳,心里面就嘆氣,沒有真正的金主爸爸保養。
這時候,前面一個頭戴鐵地椎實形兔耳前立兜(簡單解釋:鐵地,說明質地是鐵的,如果是鐵錆地,那就說明是精煉鐵,筋,就是棱起條狀,三十二間,說明有三十二條棱起條,如果是漆涂,那就是刷過漆,黑漆涂,刷過黑漆,金箔押,說明貼金,椎實形,就是一個圓環,兔耳前立,就是在帽檐前面豎兩個兔耳朵,如果前面豎個南無阿彌陀佛,那就叫六字名號頭立兜),身披黒糸威二枚胴具足的武將快步跑了過來,在貴人面前單膝一跪,“親方様……”說著把單筒望遠鏡雙手奉上。
貴人一手拿過,湊在眼前看了看。
“瑞恩斯坦。”貴人一口南直隸官話說得標準得很,只是發音有些怪,瑞恩斯坦趕緊湊上前去,“大人,瑞恩斯坦愿意成為您手中的寶劍。”
貴人聽他這個馬屁拍得新穎,忍不住一陣笑,笑聲從面甲里面傳出來,先是清脆,隨后沙啞,瑞恩斯坦只裝著沒聽見。
“很好,瑞恩斯坦,這一仗,你為前鋒,別傻傻往前沖,擺個樣子,放三輪槍,咱們就退回船上,不必為李光頭他們火中取栗。”貴人授以妙計。
瑞恩斯坦先是一愣,隨后就點頭,“俺明白了,請大人放心。”
貴人把手上的軍配扇遞過去,“去吧!”
瑞恩斯坦接過軍配扇,走到陣前,大聲喊道:“聽我號令,打開藥池。”一口標準的南直隸官話,所謂到哪個山頭唱哪首山歌,到了大明不會說官話,肯定會被送兩個字,滾蛋,強勢文化就是這么牛。
“倒火藥……關上藥池……向左轉槍……彈藥進膛……取推彈桿……推滿……抽推彈桿……持槍……(注:參考自法軍條令)”
隨著一系列復雜的口號,前方也出現了一面揚州抗倭鄉勇的大旗。
“預備。”瑞恩斯坦高舉軍配扇。
“是揚州好佬的,跟我沖鋒。”對面為首將領一聲喊,連人帶馬撞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