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酒肉一下肚,自然大家就熟絡起來,酒酣耳熱,互相吹牛逼。
卞狴犴把雙嶼島作戰說了一番,康飛對這個倒是感興趣,很問了幾句,卞狴犴就細細說了,末了,未免就嘆息,說朱都堂真是倒霉催的,如今被文官們群起而擁,把朱都堂說得好像不殺不足以謝天下……
雙嶼島地勢特殊,不管是去扶桑九州島還是大琉球又或者小琉球,距離都差不多,換一句話說,雙嶼島是大小琉球和扶桑之間的節點。
本來,即便是這樣,雙嶼島也不該成為倭寇盤踞的老巢,因為,她被寧波衛和象山衛夾在中間,可是,南方的軍衛,雖然穿得起褲子,但是地位極為低下。
武人地位低下,就跟宋代武人被稱之為賊配軍一樣,一邊罵人家賊配軍一邊要人家保家衛國,那怎么行?不能打是必然的。
嘉靖二年的時候今上被桂萼、張璁忽悠著停掉了天下市舶司,一時間天下人都來吹捧,說嘉靖是個好皇帝。
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雙嶼島變成了倭寇盤踞之所,葡萄牙人在雙嶼島甚至建的有教堂,后來教堂被朱紈一把火給燒了,還殺了一千多個葡萄牙傭兵。
有教堂,有上千的葡萄牙傭兵,可想而知,雙嶼島不是一天建成的,在葡萄牙人武裝討薪之前,雙嶼其實已經存在二十年了。
寧波衛和象山衛非但不管,還和雙嶼往來做買賣,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的。
海賊王徐棟根本就沒想到朝廷會派出大軍來剿滅他,要知道,和雙嶼島做買賣的浙江福建兩地的豪大家有上百家之多,這些人家,誰家還沒個官老爺呢?
結果朱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領著大軍把雙嶼給滅了,當然,后來朱紈也被嚇著了,來的武裝商船太多了,三天來了上千,他不得不一把火把雙嶼島燒掉,隨后退回了定海。
定海位于長江口和杭州灣的交匯,是浙江巡撫衙門的所在……
聽卞狴犴說道這兒,康飛忍不住就打斷他,“浙江巡撫駐扎定海?不是杭州?”
卞狴犴吃人嘴軟,喝了一杯酒后就說道:“小老爺難道不知?”
康飛心說我憑啥就得知道?他也不說話,就搖了搖頭,卞狴犴就說了,“自來朝貢必由定海,次而寧波,及杭州,再達京師,是故定海為喉舌也……”
康飛心說你還文縐縐起來了,我不做聲,就看你裝逼。
這時候卞狴犴就嘆氣,繼續說道:“想當初,家祖就是從定海上岸,入京師陛見天子,后來天子特許,家祖進了國子監讀書,后來結婚生子……”
等等,你這話什么意思?
卞狴犴看康飛疑惑的眼神,未免就自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后一挺胸,“家祖錫蘭王子(注1:錫蘭王子成化年定居泉州,傳下天地人三房。),成化年間入京,被賜姓卞,字天佑……”
康飛目瞪口呆,看著這個皮膚微黑,四十來歲模樣的武官,心說你爺爺叫什么卞天佑,應該叫張朝唐啊!
他忍不住就問,“既如此,你何不回錫蘭做國王去?”
卞狴犴聞言頓時搖頭,“在下生于斯長與斯,乃是世襲的大明都指揮使……”
康飛看他那表情,真是有心吐槽,你至于這么自傲么?回去做國王難道不香?至于在大明給文官做狗么?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種自帶干糧的,屬于好同志,當下康飛就起身敬了他一杯酒,卞狴犴極為開心,很爽氣地先干為敬了。
話說,康飛這么一個根正苗紅的天朝子民,要一個錫蘭國王后裔來講述浙江風土人情,也算是一樁逸話了。
于此同時,遠在京師,北苑。
司禮監掌印太監呂芳微微彎著腰,看了一眼負手而立看著窗外微微細雨的嘉靖,就說道:“主子,入秋了,這秋雨天,最是容易傷風……”說著,就示意旁邊小太監把旁邊窗戶給關上。
嘉靖帝穿著廣袖道袍,轉身就說了一句,“朕乃是修道之人。”
“是。”呂芳趕緊接上嘉靖的話,“主子乃是神仙,奴婢能跟著主子,真不知道是修了多少輩子的福氣……”
他說著,就遞上奏章,“主子,這是浙江呈上來的奏折。”
嘉靖接過,展開后看了幾眼,隨后,嘴角未免就流露出一絲冷笑,“說有倭寇五萬進犯杭州,上仰祖宗庇佑,下賴將士用命,天子有幸……哼!朕有什么幸?”
他說著,把奏章一甩,“這些人,聯起手來蒙蔽朕,以為朕不知道,還祖宗庇佑將士用命……都是些王八蛋。”
他能不氣么,這奏章,不就是要升官要發財,都以為皇帝是開金礦的。
關鍵是,趙梅村早就上過密奏了,把杭州的事情仔細說了一個清楚。
嘉靖還想著,自己御極二十七年,跟這些臣子們往來交手,也不是一兩個回合了,按說,這些臣子應該知道朕的厲害了,卻不曾想,居然還敢聯手,想來蒙蔽朕……
都是些王八蛋啊!
他內心未免煩悶,當下就說道:“傳陸炳。”
小半個時辰后,錦衣衛指揮使陸炳匆匆進來,大禮參拜。
嘉靖這時候肚子里面的氣有些消了,看他跪在地上,就微笑著伸手去一拍他胳膊,“好了,你是朕的奶兄弟,不必每次拘禮。”
領導跟你客氣,可是,你千萬不能當福氣。
陸炳依然恭敬。
嘉靖就把浙江的奏折遞過去給他,隨后,在桌子上面扒拉扒拉,又找出趙梅村的奏折,也遞過去。
陸炳雙手接過,仔細看了,隨后,臉上微紅,“陛下,這,都是微臣辦差不力。”
嘉靖很滿意,到底是自己的奶兄弟,識大體,當下就說:“好了,你不要替朕背這個黑鍋,當年裁汰錦衣衛,是朕聽了桂文襄的建議……”
說著,他未免就嘆氣,“朕,那時候實在太年輕了。”
這時候呂芳趕緊就拍馬屁,“圣明天縱無過主子,那是主子體諒下面臣子,可是這些臣子,不思感恩,卻要得寸進尺……”說著,從旁邊小太監的手上就拿過一粒暗紅色的丹藥,丹藥散發著一股異香,被托在雪白的瓷盤里面。
嘉靖伸手在瓷盤里面拈起丹藥,一昂首,就把丹藥給吞了下去,隨后,從旁邊呂芳手上接過茶盞,喝了一口。
下首陸炳看了天子服食丹藥,心里面未免犯愁:那陶仲文老是哄著天子煉丹,可是,自古及今,服食金丹的帝王哪里有長命的?看來,要找個人來分一分那陶仲文的寵才行。
吞食了丹藥后的嘉靖,格外紅光滿面,“陶真人所獻丹藥,果然有效……二狗,你說,如今浙江,該怎么辦?”
陸炳小名和張二扣一樣,都叫二狗子,不過,皇帝一般很少這么叫他。
聽嘉靖這么稱呼自己,陸炳知道嘉靖這時候心情不錯,當下略一尋思,就說道:“應該把上下一干人等統統換干凈……微臣舉薦兵部主事胡宗憲,此人是個大孝子,替父母守孝五年,去年剛剛復職……”
天朝歷來就講究一個自古忠臣必出孝門,以孝悌出名的讀書人,任憑誰都要高看一眼。
權勢動人心,基本上,當官的父母去世,一個個都想著要奪情,哪里真肯回去給娘老子守孝的?
如胡宗憲這種,回老家守孝五年的,的確可以贊一聲大孝子,皇帝都要高看一眼。
嘉靖一聽守孝五年,首先也起了一個好印象,當下就問旁邊呂芳,呂芳是司禮監掌印太監,內相,基本上,肚子里面自然有一本英雄譜的。
他略一想,就說:“奴婢記起來了,這個胡宗憲,是嘉靖十七年時候的進士,做過余姚知縣,后來又巡按宣府、大同,能力不錯,既然陸都督說他是個大孝子,這種既有能力又孝悌的,該當合用。”
嘉靖一聽,當下略一沉吟,就說道:“浙江布政使是誰?”
“是李天寵。”呂芳趕緊應了一聲,“倭寇犯杭州的時候,他觀察地方學校去了。”
嘉靖一聽,未免哼了一聲,“讓胡宗憲先按察浙江……”
呂芳是嘉靖潛邸老人,一聽嘉靖這話就知道了,主子這是打算讓胡宗憲先按察浙江,然后再找機會頂替浙江布政使李天寵。
可是,李天寵是他呂公公的人,他自然不能眼睜睜看著手底下人就這么沒了前途,當下低著頭微微一皺眉,就上前說道:“主子,這個胡宗憲,既然在浙江余姚做過知縣,想必熟知浙江事物,又巡按過宣府大同,在邊事上自然也是好手,既如此,何不……給他加一個左僉都御史銜……”
左僉都御史是正四品,按說,和一個知府差不多,但是,左僉都御史是京官,又是清流,一般加這個頭銜,都是要大用的征兆。
胡宗憲的資歷按說很淺,但是,他做過巡按御史,這個巡按御史,只有七品,可是,官場上說話,從來不單單只看品級而是要看手上權力的。
前文說康飛嘲笑吳堯山不過一個七品,后來徐線娘就說,你以為我傻么?七品巡按御史直升四品黃堂的事情比比皆是。
好多七品巡按御史,甚至根本不屑于去做知府老爺,因為看不上。
呂芳說給胡宗憲加左僉都御史的頭銜,其實暗藏的意思是,何不讓胡宗憲頂替浙江巡撫朱紈?反正,如今朱紈被浙江福建的御史言官們狂噴,都被氣病了,也沒有利用價值可言了。
嘉靖自然聽明白了自己身邊這個潛邸老人話中的意思。
他略一沉吟,看著呂芳就說:“那李天寵是你的人?”
呂芳趕緊彎腰,“圣明天縱,無過主子。”
嘉靖聞言,未免哼了一聲,“朕要真的那么圣明天縱,怎么連個宮殿都修不起來!”
他說這話,一是敲打呂芳,表示朕什么都知道,二也是吐槽,自己的宮殿怎么到現在還沒影兒。
西苑,聽名字就能知道,是個園子,自然沒什么好的殿宇,嘉靖搬到西苑,已經修了永壽宮,還有些亭臺樓閣,可是,單單這些哪里能體現帝王的尊嚴?好歹像是乾清宮,交泰宮,坤寧宮三殿一樣,形成一個后三宮的格局。
反正,讓嘉靖從西苑搬回大內去住,嘉靖是不樂意的。
可是,修宮殿,這在古代是非常費銀子的事情,在這個上面,連嚴嵩這種所謂的奸相,也不愿意遷就皇帝。
當皇帝就能為所欲為?別逗了,想蓋個房子也挺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