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既打定主意去南京參加鄉試,當晚就在書房歇息,他整天陪著張石洲萬雪齋這種大老板喝酒狎妓,要不就是跟揚州知府去平山堂憑吊歐陽修,嗚呼哀哉,順便喝酒狎妓,既然說要考試,考前功課還是要做一做的。
四娘娘舍不得丈夫,說書房清冷,到底讓知書去陪著老爺……第二天清晨,二狗子來了,他厚著臉說是要給哥哥晨昏定省,倒是天天跑得勤快。
“二狗子,你來。”四娘娘難得給他個好臉,把四爺要去南京赴考的事情說了,讓他在衛里面找兩個忠厚老實的跟著伺候,末了還說:“按說是要讓小潘跟著的,只是小潘店里面離不得,你這孩子也是知根知底的,到底還是個好孩子,仔細給你四大大挑兩個忠厚人……”
二狗子拍著胸脯說我親自給四大大做個長隨……四娘娘翻了個白眼,“如今你也算是有馬馬滴人,大小也是個千戶,凡事要有個體統……”
“什么體統,康飛哥哥不在家,四大大就是我滴親爸爸……”二狗子如今有了官身,膽氣都壯了不少,不像以前看見四娘娘趕緊把頭一低。
看二狗子這樣子,四娘娘莫名其妙地想起他那死鬼娘,心里頭一陣煩躁,忍不住啐了他一臉。
到了第三天,四爺就在水門外坐船,往南京去了。
一路輕舟,到了晚間,就泊在黃天蕩,船老大做了一鍋魚,壯著膽子想請老爺吃一碗,四爺整天吃香的喝辣的,還要有小東門十二金花這樣的表子在旁邊伺候著倒酒的,哪里吃得下船上的粗茶淡飯,就讓人打起燈籠上岸去了。
船老大未免嘆氣,想巴結老爺也巴結不上。
兩個老衙兵一前一后,打著揚州左衛的燈籠,這黃天蕩是江上往來必經之地,一條街上也有些繁華的,四爺挑了一家酒肆走了進去,那店小二一看四爺穿著打扮,頓時眼神一亮,趕緊上來伺候。
“撿拿手的做了只管端上來。”四爺直接吩咐了一聲,店小二一聽這話,頓時屁滾尿流地去了后面廚房,先挑了幾樣干鮮并著酒趕緊呈上來。
四爺在二樓臨窗,拿江風下酒,那酒口感不壞,他倒是連著吃了兩杯。
這時候樓下一陣吵,四爺低頭看去,原來是個穿道袍的老先生,排了十個錢要買三個餅,那店小二狗眼,就說了,俺們這兒十個錢只能買兩個餅。
老先生也不生氣,只說了一句有辱斯文,結果店小二嘴碎,回了一句斯文又不能當餅吃。
揚州這地方,大鹽商比比皆是,市井間未免膜拜金錢,六合緊挨著揚州,好的沒學到,這狗眼看人低學了個十足十。
樓上四爺心里面本就不快活,聽了這話,拿著酒杯就砸了下去,旁邊伺候的衙兵下去就指著店小二一陣罵,說,揚州左衛指揮使是我家老爺的子侄,淮揚巡撫大老爺是我家老爺的朋友,漕運都司老爺要稱呼我家老爺先生,那鹽商領袖張石洲、萬雪齋都上趕著要與我家老爺相與……
四爺聽了未免啼笑皆非,趕緊一撩袍子下樓,也不去看那臉色變得慘白的店小二和柜臺里面訥訥說不出話來的掌柜,拱手請老先生,還要抱歉,說下面人不懂規矩,把那些腌臜的詞句拿出來,污了老兄的耳朵,不如一起上去吹吹風,洗洗耳朵。
作為整天跟張石洲萬雪齋之流往來打屁的讀書人,四爺恭維人,自然讓人如沐春風的,老先生原本內心還有些鄙夷,這時候不免一笑,道了一聲請,就同四爺一起上樓坐下。
“老兄這是要往哪里去?”四爺親自給他倒了一杯酒。
老先生雙手接過來,就說道:“往天長杜府去的,他家府上藏書多,我好不容易懇求著,去借閱半個月藏書,不曾想看書癡迷了,忘記了時間,足足賴了一個月,他家不好意思趕人,下面人連個飯菜都不給吃,吃了十天的餅,不得已,只好打道回府……”說著,未免自己就笑了起來。
四爺原本以為對方是個落魄的老秀才之流,這時候一聽,能去天長杜府借閱藏書的,不是名士便是大儒,趕緊起身,把衣裳整了整,“學生揚州戴春林,敢問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先生一聽,頓時也站了起來,“不敢,賤姓歸,號震川……”
“可是著乞醯論的?”四爺大喜,拽著老先生袖子一陣搖,“久仰大名,渴慕極了,今日一見,得償所愿……請受小弟一拜。”
說著,四爺撲通就往地上一拜,歸震川看人家行大禮,趕緊也跪下來回了一禮,他是個道學先生,最欣賞人家有規矩,這時候未免看四爺就親近了許多。
雙方互通名姓,一個說對方是今歐陽子一個說對方是揚州詩壇領袖若是康飛在,肯定要恥笑自家老子,讀書人商業互吹。
歸震川是嘉靖十九年的舉人,算是科場老前輩,雙方正是見禮后坐下,那店小二抖抖索索地上來,陪著笑,說我家掌柜的麻著膽子想請兩位……四爺一板臉,旁邊老衙兵頓時叱罵,我家老爺的兒子,小老爺便是了,之前抗倭的大英雄曉得伐,小老爺的小馬馬那是扶桑的公主,金山銀山從扶桑拿船拉著給我家小老爺花用,你這樣的酒樓一把火燒了都能用金子原地給你再堆一個出來,哪里要你來請……
揚州左衛的衙兵,那肯定都是做小買賣的出身,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如今伺候著四爺,狐假虎威起來,那還了得?
四爺一臉的尷尬,呵斥著讓衙兵閉嘴,隨即苦笑著對歸震川就說道:“叫老兄見笑了。”
歸震川哈哈笑了起來,“無情未必真豪杰,憐子如何不丈夫……春林是真性情,這有什么見笑的,我若有這樣的兒子,巴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哩!”
店小二抱著頭下去,一時間屁滾尿流,心中未免要罵,旁人家老爺,都是在自家船上,頂多叫個長隨來買點熟食,哪里如你們這般,下船來擾民的。
掌柜的嫌棄這店小二不開眼,未免罵了他一頓,只是這店小二是他表侄,也不能真讓他滾蛋,只能讓他先滾回家,自己陪著笑親自伺候讀書老爺。
店小二耷拉個腦袋,到后廚撿了點飯菜包裹起來,帶著回家,他光棍一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是也沒什么余錢去耍,只能上床睡覺。
躺在床上,他是越想越氣,心說不就是多讀了兩本書么,有什么了不起的,俺也開過蒙,讀過書……
話是這么說,心中也清楚,這多讀兩本書和少讀兩本書,區別可大了去了。
道理是明白的,只是一口氣咽不下去,翻來覆去睡不著,睜大著眼睛瞪著房梁,未免發狠,真把老子惹急了老子去投倭寇去。
他剛這么一想,外面一陣喧囂,隱約還有叫罵哭喊之聲。
一骨碌坐了起來,他睜大了眼睛,心說莫不是菩薩指點我,要不然,怎么我剛發狠著要去投倭寇,這……這倭寇真就來了?
他翻身下床,踮著腳,到了門口,悄悄把門錒開一條縫,撣眼就看見一個頭頂剃得禿禿的家伙拎著刀,另一只手上還拎著血淋漓一顆腦袋。
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忙不迭要關門上門閂,外面倭寇一腳踹過來,把門踹開,看見他跌坐在地上,未免獰笑。
“俺愿意帶路,俺知道哪里有有錢的大佬倌……”
倭寇一聽,頓時一怔。
江面上停泊著數艘快船,為首船上,張師古身上是扶桑國的狩衣,手上是扶桑國的蝙蝠扇,頭上還戴著一頂烏帽子,儼然是個扶桑國大佬諸侯的樣子。
“駱冰女俠,你只管依著你家平等將軍的吩咐,聽我的便是……”張師古搖著蝙蝠扇子,一臉自得,他如今在扶桑混得風生水起,連大友家主都撥冗見了他兩次,他知曉這位九州探題是扶桑最大的諸侯,幾等于扶桑國主,未免有一種被三顧茅廬的感覺。
他是兵部尚書韓石溪的幕僚,是真正經手過高層事務的,在這一點上,連五峰船主汪直都沒法跟他比較,故此,汪直之前想讓大友家贊助自己二十萬兩銀子,談了幾次,大友家雖然看重他,但是這銀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豈能說給就給?
反倒是張師古,掰開了揉碎了就給大友家主說,如今南京守備和守備太監,都是貪財之人,探題不需要用朱印狀和朝廷交易,直接私下接觸魏國公和守備太監即可,只是……太監和勛貴們畏威而不懷德,需要一支精銳偏師,最好能兵臨南京城下,方才唬得住人。
大友家主未免遲疑,畢竟,大明的強盛,豈是他可以染目的?至于倭寇,只是大明的癬瘡之疾,不足為道,畢竟他自家也清楚,他自稱九州探題,可出了他的府內城町,那野盜郎黨比比皆是,他也沒法徹底解決……要解決也不是沒辦法,讓所有人吃飽飯便可,可這個讓所有人吃飽飯他連想都不敢想,能讓手底下武士吃飽飯,已經是他竭盡所能了,事實上,要不是為了解決麾下武士團吃飯問題,他何至于要勾連五峰船主?想他堂堂九州探題,手上正經也是有大明頒發的堪合朱印狀的。
張師古就笑說,南京文恬武嬉,御林衛在秦淮河邊給表子守門,收幾個脂粉錢花花……早不復成祖皇帝數十萬大軍驅馳漠北的武功,探題只需人馬俱甲的武士百十人,在南京城下耀武揚威一番,此事便可成矣。
大友家主依然遲疑,百十個人馬俱甲的武士,說的容易,他大友家人馬俱都披甲的武士有沒有百十人都成問題,畢竟,他是九州探題,不是那種身上穿一件碎皮竹片縫綴的腹卷,就敢喊一人一領具足的土佐鄉下武士。
這要是康飛在,肯定要吐槽,你以為盔甲便宜么?那什么色色威具足之類的鎧甲,連上杉姐姐這樣的大牛人都能拿來送人而且完全不會失禮,是極為有面子的事情,既如此,可想而知,盔甲不會便宜。
畢竟,幾貫錢的涂漆腹卷,和幾十貫的二枚胴具足,以及幾百貫的南蠻胴具足,那差距,可大了去了。
張師古看大友家主遲疑,以為對方膽小,卻不知道其實人家是掏不起……他就給大友家主出主意,探題若嫌麻煩,可遣五峰船主或者平等將軍去做。
五峰船主開口就要二十萬,余數再算,平等將軍徐海卻是只要十萬,大友家主一聽能省下十萬,自然就挑徐海了。
私底下汪直未免就唾棄徐海,表子過夜要一兩銀子,結果你只收八錢,這是壞了行情啊!
徐海未免嗤笑,貧僧又不是傻子……他之前受張師古點撥,說,你只消在南京城外做樣子,到時候我入城去和魏國公以及守備太監去談……
殺人放火受招安嘛!徐海又不是傻子,一聽就懂了。
駱冰聽他義兄的安排,趁著信風到了大明,從入海口順著江潮直下南京燕子磯。
到了黃天蕩,三當家馬連錢未免就說了,十一妹,這黃天蕩是個富庶的地方,不如叫兄弟們下船弄一票,讓弟兄們松快松快……俗話說的好,皇帝還不差餓兵。
他們當初結拜的三十六兄弟,平等將軍徐海這種肉腳的,自然是要在海上策應的,這次來的,都是兇悍的,俱都帶著自己最狠的伴當,在府內町的時候徐海也不小氣,南蠻鎧弄不起,那正經的二枚胴具足還是要的,這一下武裝起來,也燒了不少錢,但是一堆黑漆二枚胴具足湊在一起,視覺威懾力的確不小,當時徐海就哈哈大笑,說此事成矣。
大家都是吃刀頭舔血這碗飯的,只是,以前哪怕是打杭州,跟這次去打南京都不一樣,畢竟,南京,太祖皇帝龍興之地,大家心中不免還是忐忑的。
封建時代鼓舞士氣,可沒有政委給你拉家常講精神講奉獻,無非就是什么大索十日什么三日不封刀,意思么,看字面就能理解,總結一下就是搶錢搶娘們
這年月因為沒有長江大橋和二橋,黃天蕩作為過江必經之路,著實是富庶,連南京守備太監都在這兒派了一個干兒子守著,方便搜刮財貨。
故此,當那倭寇小頭目把店小二帶到三當家馬連錢跟前,三當家一臉的不樂意,要不是看這廝是當初跟隨自己的,怕不是一腳就要踹過去了。
那小頭目看老主子臉色,趕緊就解釋,“大當家……不,三當家的,這廝說是知道真正大佬倌……有幾十萬兩現銀子的那種……”
這幾十萬兩一出口,連正跟駱冰、駱元通父女說話的張師古都驚動了。
那店小二賭咒發誓,說親耳聽見有大佬倌說家里面趁著幾十萬兩現銀子,堆成小山一般,往來的不是巡撫就是知府,是個刮得天高三尺,享樂民脂民膏的大貪官,如今合該各位好漢享這不義之財……
說著,他未免舔著臉來了一句,到時候,求各位好漢看小人這點微末的功勞,施舍下一些銀子,小人也好拿著銀子回老家孝敬父母。
這話說的,馬連錢都樂了,拿刀指著他說道:“看你小子說話,還讀過幾本書……”說著,就把那小頭目叫來,仔細叮囑他,定要把人請來船上。
小頭目心領神會,下面幾個頭領船主看著眼熱,紛紛就說,俺們也派幾個人跟著三哥幫襯幫襯……
一行人去了,不費工夫,就把戴春林和歸震川兩位讀書老爺給請了過來。
歸震川養氣功夫深厚,雖然臉色有些發白,舉止卻還得體,四爺卻是破口大罵,把從小東門十二金花那兒學來的俚罵一串串噴出來,聽得三當家馬連錢一頓惱火,一抬手就是一刀。
嗖地一聲,這一刀把四爺頭上的帽子連帶著網巾都給掃掉了,一頭油亮黑發頓時就披散了下來……君子死不免冠,四爺被掃落了頭上帽子,這是真怒了。
哇呀呀呀,我把你個賣屝婆娘生出的腌臜貨,老子當初跟你娘相與,你這廝,怎么敢如此對待你娘的恩客……
周圍那些當家的都沒想到,這讀書人這么能吵相罵一個個捂著嘴低笑,馬連錢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的,真真恨不得一刀把眼前這廝給大卸八塊,指骨捏著刀把子,嘎巴嘎巴直響。
到底老娘沒有銀子來得親近,他鼓著腮幫子,瞪著眼珠子,四周掃視一圈,“俺老娘不就是你們的嬸娘,你們高興個甚么東西?”
說著,臉上皮笑肉不笑就沖著四爺說道:“俺對那大財主,向來好耐性,這位大佬倌,俺給你三天時間,你讓你的長隨……”
四爺劈口就回他,“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眾人俱都一怔,還真是……善財難舍的主兒見多了,但是,滾刀肉如這般的讀書老爺,還真真是第一回見著。
馬連錢未免就獰笑了起來,“你這位老爺,怕是沒吃過生火,來啊,給這位老爺來一頓皮肉火燒……”
“來啊!”四爺膀子一掙,把身后兩個倭寇的壓著他的手給掙開,隨后,雙手一扯自己身上衣裳,就露出一身雪花白好肉,“我揚州戴春林既然去赴考,就是要科甲聯捷,將來要做翰林做御史的,既然要做清流,免不得要諍諫天子,說不好哪一天就要吃庭杖,吃席面之前,先吃個八干果八鮮果,那也是理所應當的……”
船上江風烈烈,把四爺的長發吹起,光著膀子,飄飄然一股魏晉風采……旁邊歸震川潸然淚下,春林賢弟真真是我大明的竹林七賢。
旁邊那些倭寇也俱都是面面相覷,有些沒聽明白的未免要問,這位老爺說的都是啥意思?
有人把嘴一撇,就說,說俺們是飯前的點心,上不得正經席面唄!人家以后要被皇帝老子打屁股的,這會子被俺們打算個啥。
馬連錢被氣笑了起來,“若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還不知道馬王爺生三只眼睛……”說話間把袖子一擼,正要上去,旁邊伸出一只手緊緊攥住了馬連錢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