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納森·弗里德曼腳步沉重地回到自己辦公室。
推開門，見西蒙起身轉向自己，打起精神朝對方點了點頭，轉回自己的辦公桌后坐下，這才重新看向對面的男孩。
西蒙察覺到經紀人身上強烈的頹然氣息以及望向自己眼神中的歉疚，放棄了原本想要質問對方的打算，語氣依舊關切道：“喬，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喬納森嘴唇動了動，感受著西蒙明亮的眼神，猶豫了下，才道：“西蒙，是這樣的，馬修他不太想與你合作，所以，布羅卡先生希望你接下來能夠完全退出蝴蝶效應這個項目。”
西蒙聞言，神情沒有多少變化，不動聲色地追問道：“那么，喬，你的意思呢？”
喬納森略微躲閃了一下西蒙的目光，放緩著語氣說道：“西蒙，這次，我希望你能答應下來。不過，我向你保證，以后有機會，我會盡可能補償你的。對了，你不是打算制作一部實驗電影嗎？有什么需要，接下來都可以告訴我。如果錢不夠，我私人還可以借給你一些。”
聽著經紀人說出這些話，西蒙原本有些緊繃的身體逐漸放松下來，將剛剛一直拿在手中的劇本放到面前辦公桌上，表情認真地望著經紀人，說道：“喬，你應該知道這份合約有多糟糕。所以，可以告訴我，到底發生什么事情了嗎？”
喬納森看著西蒙朝自己這邊推了一些的那份合約，終究還是沒有伸手拿過來。
沉默了片刻，喬納森這才開口：“西蒙，我之前和你說過吧？我希望把這部電影做成一個打包項目。”
西蒙點頭，卻沒有說話。
喬納森略作停頓，打量了西蒙一眼，然后道：“從這段時間的接觸來看，我想你對現在好萊塢的很多事情都一清二楚。CAA通過項目打包的運營策略，已經威脅到了我們公司在好萊塢的地位。前段時間還有很多WMA的頂級明星因此跳槽去了CAA。所以，為了避免一直這么被動下去，WMA也打算效仿CAA的經營模式，你的蝴蝶效應，恰好是我們推出的第一個打包項目。”
西蒙快速在腦海中將剛剛經歷的一切以及這些日子的很多線索編織起來，苦笑著接道：“很不成功，對吧？”
雖然很不想承認，喬納森還是點了點頭，說道：“CAA的打包策略不僅導致制片廠的預算成本越來越高，還剝奪了很大一部分原本屬于影視制作公司的權力。WMA現在的規模依舊比CAA大上好幾倍，如果同樣開始推行打包運營模式，制片廠在經紀公司面前的話語權會越來越低。所以，幾大電影公司串聯起來想要一起攪黃這個項目。”
西蒙望著還擺在面前的那份與福克斯的草擬合約，卻沒有追問這又是怎么回事。
好萊塢幾大電影公司雖然經常會因為一些共同利益在某些事情上達成一致，但歸根結底，他們終究還是競爭對手。更何況，想想這份合約的內容，西蒙也不覺得福克斯在同意接手WMA的這份打包項目過程中表現得有多慷慨。
思緒快速運轉著，想起剛剛出現的諾曼·布羅卡，西蒙抬頭，再次望向對面的經紀人，帶著幾分篤定地試探道：“喬，我突然覺得，布羅卡先生應該也不希望這個項目太成功吧？”
以WMA目前依舊遠超CAA的雄厚底蘊，如果這家公司下定決心強行推動這個項目，好萊塢幾大電影公司最后絕對會是妥協的一方。
畢竟，CAA已經成功地將打包模式推廣了開來，各大制片廠即使非常不情愿，但在WMA的強行施壓下，接受起來其實也并不是那么困難。
不過，從剛剛那份堪稱吝嗇的合約內容來看，WMA明顯是做出了妥協的那一方，而且還是犧牲了自己這些客戶利益情況下的妥協。
喬納森聽到西蒙這番話，明顯愣了下，他沒想到西蒙的直覺會這么敏銳。
不過，片刻之后，喬納森臉上露出些許苦澀的笑容，終究還是微微點了點頭。當然，他也沒有對西蒙解釋什么。公司內部的權力斗爭被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年輕人看破，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西蒙見喬納森默認了這件事，想起今天從見面開始經紀人身上就一直彌漫著的頹喪情緒，想了想，道：“喬，既然大家都不希望看到這個項目成功，那么，你覺得還有必要繼續下去嗎？從我面前的這份合約來看，布萊恩他們的薪酬應該也會非常苛刻。”
“西蒙，你不明白，”喬納森搖搖頭，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完全不再把西蒙當做一個剛滿十八歲的少年，耐心解釋道：“我剛剛說過，蝴蝶效應恰好成了WMA的第一個打包項目，好萊塢很多人都在盯著。因此，如果第一次嘗試就失敗了，WMA接下來想要再次推廣這種運營策略會變得更加困難重重。所以，即使不算成功，諾曼他們也不會允許這個項目徹底走向失敗。否則……”
喬納森說到這里，卻沒有繼續下去。停頓了片刻，望著對面這個朝氣蓬勃的少年人，他才又突然轉了話鋒，語氣里帶著幾分滄桑，道：“西蒙，你知道嗎？我19歲加入WMA，今年46歲。27年，才走到現在的位置。這個過程并不容易。”
其實，喬納森還沒有說的是，雖然晉升了副總裁，但他目前還沒有得到任何分管職權，WMA董事會這段時間一直都在討論這件事。
他生出將蝴蝶效應做成打包項目的念頭，同樣也是為了在職權調配過程中給自己增加一些籌碼。
只不過，他沒有料到的是，現在這個項目卻是讓他徹底陷入了一種進退兩難的境地。
想要做好已經完全不可能。
但如果搞砸了，即使他剛剛獲得的副總裁職位不被撤掉，接下來也很可能會被直接晾在一邊，完全只剩下一個空頭職銜。甚至，他都不敢肯定公司里那些非常善于權力斗爭的老頭子們會不會直接把他踢出WMA。
因此，從昨天下午到現在，喬納森心里其實也不止一次地產生過完全放棄這個項目的沖動。但他終究還是忍耐了下來，甚至不得不刻意遷就著頂頭上司諾曼·布羅卡的各種要求。
西蒙感受著喬納森眼神中希求理解的目光，非常誠摯地點了點頭，道：“喬，我其實明白的。”
西蒙是真的能夠理解喬納森的不易。
作為好萊塢最老牌的經紀公司，運營了將近一個世紀的WMA，內部體制早就已經非常僵化，權力更迭更是完全論資排輩，而且非常緩慢。
上半年WMA陸續去世的三位掌舵人，其實都已經是七八十歲的老頭子。這些人就如同古代的帝王那樣，直到老死才肯徹底放下手中的權力。
在這樣一家企業里，即使不缺少個人實力和人脈支持，一個人想要登上高位也是極其艱難的。
正是因為這樣，當年完全看不到上升渠道的邁克爾·奧維茨等人才會選擇脫離WMA自立門戶。
不過，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邁克爾·奧維茨等人的那種勇氣。
更何況，如果不是幸運地創造了一種更加先進的打包運營模式，曾經的CAA，或許也會如同這一個世紀以來其他很多試圖挑戰WMA權威的經紀公司那樣，默默無聞地煙消云散。
前世的西蒙，同樣也是從最底層一步步走上導演的位置。
因此，他能夠深深地體會到單獨個體在一個競爭激烈的公司或行業內，面臨規則的束縛所表現出來的弱小和無奈。
旁觀者總是疑惑局中人為什么不反抗不公，為什么會委曲求全？即使做不到這些，卻又為什么不干脆跳出這個圈子？
天真的他們并不知道，沒有足夠實力的挑戰規則，會讓一個人陷入怎樣的萬劫不復。
感受著西蒙理解的眼神，喬納森內心郁結的挫敗情緒消散了一些。
不過，看著桌面上的那份合約，喬納森心底再次嘆了口氣，但還是不得不繼續道：“那么，西蒙，關于這份合約？”
西蒙權衡了片刻，沒有正面回答喬納森的問題，而是望著經紀人語氣認真地問道：“喬，如果不考慮其他因素，你心里還希望這個項目繼續下去嗎？”
喬納森目光閃了閃，意識到什么，略作遲疑，終究還是道：“不想，其實，我現在寧愿當初根本沒有產生過把這個劇本做成打包項目的念頭。”
“那么，這件事其實就很好解決了，”西蒙放松地靠向身后的椅背，搖著頭，語氣堅定地一字一頓道：“所以，我不同意。”
喬納森頓時就明白了西蒙的意圖。
蝴蝶效應劇本終究還是屬于西蒙的，如果這個男孩不接受面前的這份合約，整個項目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繼續下去。
而且，西蒙大張旗鼓地拒絕這份合約，導致項目流產。那么，只要自己應對得當，雖然終究不可避免一些波折，但他卻可以在很大程度地將項目失利的責任推到西蒙身上。
喬納森甚至在一瞬間就構思出了一些說辭。
一個油鹽不進的愣頭青，自己能有什么辦法？
不過，西蒙這么做，也注定了他接下來會面臨很大的壓力。畢竟，好萊塢第一大人才代理公司，想要收拾一個初出茅廬的小編劇，完全是輕而易舉。
只是，對于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喬納森也本能地不想讓他陷入這種境地中
這么想著，喬納森已經從皮椅上站起身，望著面前的少年急切地勸道：“西蒙，你最好不要這么做。真的，哪怕是為你自己考慮。”
西蒙卻再一次堅定地搖了搖頭，同樣起身，道：“喬，我知道你走到現在并不容易，但我也有我自己的堅持。你要知道，一個人是不能沒有自己的堅持的。所以，我能夠幫到你的就只有這些。告訴那些人，我不同意。然后，這件事就結束了。”
西蒙說完，再次朝喬納森點頭示意，轉身就朝辦公室房門走去。
拉開房門，西蒙卻又停住，扭頭再次望向還呆立當場的經紀人，道：“還有，喬，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最近幾天就和你解除代理合約，我想你肯定不會在意那一點違約金的吧？當然，如果不行，我會想其他辦法。”
望著西蒙離開，喬納森默默地站立了很長時間，腦海中不斷重復著西蒙剛剛的那句話。
一個人是不能沒有自己的堅持的。
這些年。
這么多年。
當初那個對未來同樣滿懷憧憬的少年人，還剩下多少堅持呢。
這堅持的，又值得堅持嗎？
重新坐下，喬納森雙手撐著桌面，感受著四肢百骸中某種久違的顫栗感，夾雜著對未來的恐懼，以及無所畏懼。這些情緒如同烈灼的火焰一般，將他從昨天下午到現在郁積起來的所有挫敗和頹然驅散一空。
最后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喬納森·弗里德曼拿起話筒，按下了諾曼·布羅卡辦公室的座機，撥通之后直接道：“諾曼，我考慮過了，蝴蝶效應這個項目到此為止吧，我不能那么對待我的客戶。”
這么說完，不等諾曼·布羅卡回應，喬納森就直接掛掉了電話。
不再理會轉眼間已經重新響起來的座機鈴聲，喬納森打開自己腳邊的保險柜，將對于一個經紀人來說非常重要的通訊錄、備忘錄以及其他一些文件整理好塞進自己的公文包，匆匆離開了WMA總部。
喬納森做出這種舉動，并不是打算直接從WMA離職。
無論如何，只要能夠留下來，他還是會選擇留下。畢竟，這家公司里有著自己經營了二十多年的各種關系和人脈。
只是，既然已經打出了剛剛的那個電話，喬納森也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雖然自己的職務撤換需要董事會才能決定，喬納森卻也不敢冒險認為諾曼·布羅卡不會強行翻臉。
不過，只要將公文包里的這些東西帶出公司，做好完善的備份，即使要面對自己被踢出公司這種最糟糕的局面，他也可以拉著很多人一起跳槽。
憑借這些年手中積累的客戶資源，無論是CAA還是ICM都不會拒絕自己，甚至，哪怕是單獨成立完全屬于自己的經紀公司都沒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