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湖畔比午后更美。
曾經被蔡績形容為“蜥蜴腳印”的湖泊,被天際的霞光暈染出銹紅色的柔波。不設圍柵的白色廠房散落在湖濱,像幾只被丟棄在野外無人處的塑料泡沫箱,散發出伶仃破敗的氣息。這方籠罩于的暮色間的寂寞天地,距離它真正的末世尚有時日,毀滅的先兆已在邊隅處悄然孕育。
早已不復存焉的石質棧橋,其上一度佇立過世外的訪客,如今唯余廢墟殘垣;曩昔斯人于月下的所思所想,亦已付諸湖波,不復可追。當塵埃落定之后,將他殺死的復仇者前來此處,清掃故跡,掘覓幽魂,在通往死亡的秘境上建造起純白色的墳塋——可以說是墓碑,也可以說是基地,可以預期它們終有一日也將隨著建造者的死亡而消逝,和那座棧橋一樣淪為少數人回憶中的畫面。千秋萬代后這里將成為海淵、沙漠或是農田,陌上行走的人眼中所見唯有肥沃豐饒的土壤,至于怨恨、傷痛、死亡……長遠來說這些都不值一提,不過是自然界養分富集的一環。
蒼白的塑料箱式的廠房建筑,早在下午晚些時候便已人去樓空。為了表示閑人免入,基地人員在外圍圈出幾道警戒線;黃黑相間的警示帶在風中虛弱地蠕動著,遠看時是一條長著蜜蜂斑紋的怪蛇被釘在桿子上。穿越過這些形同擺設的障礙后,廠房的大門便會向來訪者洞開。正中央的廠房建筑規模最大;就在不久前,它的三樓還沉睡著整個基地內最大的秘密。然而隨著最大的機密一去不返,這棟建筑的地表部分已變得無足輕重。
整個洞云路基地第二重要的機密位于地下:通過底層休息室后側一道最不起眼的長廊,可以找到向下延伸的階梯;這段路在外觀上非常平凡樸素,碰巧摸進來的蟊賊可能會認為這里通往的是地下停車場、配電室或設備間,前提是他們別琢磨長廊外頭那道C級鎖是怎么回事。階梯頂部的網格狀天花板復雜如蜂巢,在粗心大意的人眼里也會被當作是種追求別致或純粹偷懶的工業化裝修風格,內部的安保人員卻絕不會對它掉以輕心;畢竟,這些網格深處只有十分之一是照明燈,而剩下的不是感應器就是可遠程操控的火力口,盡管它們平時也不會輕易啟動——慎用防盜火力非常重要,因為基地內的研究員們經常不大老實,且都清楚本部最高管理者相當好說話。
走完這道階梯并不需要花很久。在這條斜傾向下的階梯盡頭,看似老舊的盾狀安全門完全是銀行金庫的加強版。它由厚達兩米、重達五十噸的混凝土與合金材料制成,內部復雜的機械構造足以抵御烈性炸藥的沖擊和各種開鎖工具的挑戰。出于某些環境上的考量,這扇門上沒有任何一個電子元件,完全依靠液壓系統與精巧的傳動構造來進行開閉。它的開啟密碼和實體鑰匙,如今在整個基地內只剩一個人同時掌握。
幸運的是,這個障礙也已經被解決了。正如歷史上發生過的無數場事故一樣,某種安全系統無論在理論層面設計得多么周到細致,最后總難免留下一個最薄弱的漏洞,那就是人類自己。由于被拿捏住要害,洞云路基地的安保負責人撤離以前已用過手頭所有的鑰匙,將每一扇通往至幽秘境的門扉都敞開了。固然這樣做有引發滅頂之災的風險,但在那個紅鼻頭的老人看來,門扉后的秘密絕不比一只匣子更重要。
穿越盾狀合金門后,真正的深淵井道顯露出它頂部的邊緣。在暗無天日的地底洞窟中,直徑百米的巨大深坑靜臥在未知材質的支撐架下,其內部空腔的形狀近似一根豎立的單頭棉簽。對于這顆星球上的居民來說,這座深邃的地中之井完全是建筑學與工程學上的奇跡。它穿透了松軟潮濕的深層基土,克服了錯綜復雜的地下水層,在深近千米的縱向井道中延伸出眾多構造奇異的獨立隔間(它的建造者稱之為“腔室”),卻完全沒有引起滲水或塌陷,也無法靠現有的儀器設備在地表上進行探測。人們不會察覺腳下隱藏著一座如此宏偉的迷宮,而這大抵歸功于它獨特的建造材料。
早在地表上的舊船廠遭到拆除以前,井道內的大部分腔室早已被它們的建造者封死。后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醫藥企業代理董事鳩占鵲巢,為了尋覓遇難者遺骸進行過幾次謹慎的挖掘,接著便用更多的混凝土封死了更多的腔室。這從科研探索的角度無疑是一種資源浪費,不過的確大幅降低了潛在的傷亡率。就在深坑邊緣,這位缺乏冒險精神的前管理人還搭建了一處小小的紀念堂:近人高的石碑上刻寫著許多姓名,這些名字都經由前管理人指認,宣稱是屬于某具從此地挖掘出的殘骸。在石碑前頭的巖質地面上,有人用利器劃出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未經許可禁止下行。
羅彬瀚對著這行拙劣的刻字看了好一會兒。刻字的筆畫細節令他有幾分眼熟,可終究沒有絕對的把握,因為利器劃出來的字和用筆寫出來的不大一樣。
記錄著遇害者姓名的石碑也未能給他更多線索。盡管碑文內有用小字記錄的遇害者發現時間與深度,甚至還提到了好幾個挖掘行動參與者的代號,卻唯獨沒有出現他想找的那一個。羅彬瀚覺得有些失望,甚至想要掏出彎刀,為這座紀念碑再補充點來自第三方的后事記敘,可惜這活兒實在有點太細致了,而他現在正趕時間。再者說,如果有人并不想透露自己的姓名,他卻非要把事情點破,這種賭氣多少有點幼稚。他可以想象李理又會用那種幼教老師的語調跟他說話了。
最終,他在“禁止下行”的字跡上多踩了兩腳,這才滿意地轉身離開,走向深井邊緣的機械升降裝置。和先前的安全門一樣,安裝在井道周邊的數臺升降機不需要電力系統,而是靠著絞盤與滑輪組成的傳動裝置將人送到井下。裝置本身的結構設計很巧妙,因此轉動絞盤不會特別費勁,只是運輸效率不高,還要經過好幾個中轉站的換乘。當傳動鏈條在黑暗里哐哐作響,而腳底狹小的平臺于深達千米的巨井中搖曳不已時,這種運輸工具的乘坐體驗實在不能算舒適,很難相信那幫在基地里干活的書呆子會想著自己偷偷摸摸地溜下來。他們搞不好會因為環境太昏暗而摔死在井道里。
羅彬瀚一邊搖動絞盤,一邊觀察周圍的井道內壁。不同于有著各種微弱光源的室內,井道里完全沒有一絲光,是真正純粹的黑暗空間。在這樣的地方,即便是眼睛最尖的貓也會變成瞎子,可他仍然能看清楚附近的情況。這種超常的暗視力帶來的感覺相當奇特,因為他看出去的東西完全沒有黑白以外的色彩,只能分辨出物體的色調深淺與輪廓形狀,有點像是阿薩巴姆曾帶他去過的陰影國度。只不過這會兒近處的東西都纖毫畢現,而幾十米外的情況則一點也看不見,仿佛有一堵濃重的黑霧之墻將他包圍了起來。
這種夜視能力上的變化肯定和他的新身份有關。他猜想自己在絕對黑暗中所能看見的范圍正是影子所能延伸的范圍。要驗證這點并不困難,但沒什么必要。他抬頭眺望井道上方的支撐架,想象地表上的天空是否已變成夜晚的靛藍色。這種想象忽然令他生出一股渴望,想要最后再瞧一瞧印象中的那種夜空;不必是什么炫目迷眼的浩瀚星空,只要城市燈火下最單調最黯淡的夜空——他立刻把念頭轉開,開始思考眼下外頭的人在干什么。如果這會兒有人偷偷溜到井道頂部,試圖拋擲爆炸物銷毀他隨身行李內的啟動核心,那對他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們現在確實可以這樣做了,因為十分鐘前他剛剛釋放了李理。更詳細點說,他是通過一個遠程控件把隔離箱設置為定時開啟模式,然后把箱子藏在了湖畔的某片灌木從里。
只要他的機械手表在進入井口前沒有被環境干擾,那么李理這會兒應該才剛脫困。這個釋放人質的時機是他精心考慮過的,既不能把拖得太晚,免得她來不及調度安排做好善后;可也不能放得太早,否則難保她又出奇招來擋他的路。眼下他不能事事都依賴運氣和馮芻星的情報,畢竟馮芻星一點也沒猜到那把小劍的事。沒準李理還準備了別的什么驚喜給他。
他等待著某種戲劇性的意外發生:如果這會兒井壁上突然跳下來幾個特種兵打扮的家伙跟他大打出手,或者黑暗深處響起一聲冷槍,他都不會覺得特別意外。可是直到升降裝置停下,他都沒發現井道里的埋伏。在經歷過五次中轉后,他一路順暢地抵達了井道盡頭,落在干爽堅硬的平地上。深淵之底的建材質地大抵與李理的匣子相似,只是更加幽黑深邃,甚至都不能被手電筒照亮,令人懷疑是走在某個凝固的黑洞里。
這個地方和馮芻星描述的不大一樣,不過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當年馮芻星還在這個地方時,牽引井長期處于一種極低功率的待機狀態。按照馮芻星的解釋,那效果非常接近某種支持用原始語言進行局部調試的一級無窮事象環境,足以高效率地構建許多有復雜參數要求的靈場實驗場。通俗點說就是,這地方本來能像個神仙幻境似的千變萬化,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縱一些思維器官;不過出于安全原則,這些器官最好是別人的而不是你自己的。
如今這里唯有一片漆黑。手電筒最多就閃了五下,連機械表都莫名停了,讓他有點明白當初基地里的研究員為何會把電磁干擾歸咎于內部問題。他沒有看見白色的江河或絕對光滑的鏡子迷宮,只不過有點思潮起伏,也很難說這種紛亂是因為他獨自落在了這個不見天日的深淵里,還是因為今天下午他自己干出來的事。他差一點就把事情徹底搞砸了。那一瞬的恐懼使得片刻后到手的勝利都黯然失色,直到眼前此刻,愧怍之情仍未從心中消散。他盡量不去回想,可仍舊覺得意興索然。
這跟他想象中的終幕開場有點出入,不過偏差還在可接受范圍內,反正計劃向來趕不上變化。他在落腳處丟下一張記事本的紙頁作為記號,然后貼著井道內壁走了一圈。作為某種人造設施,這口深淵巨井的墻壁和地板都平整得可怕,觸感介于金屬和塑料之間。無論他用指頭再怎樣仔細地撫摸,也沒能找到一條焊縫,一個細孔,更不用說涂料的麻面或空鼓。這里簡直不像是真實的物理世界,而像用建模軟件搭出來的虛擬空間,而且連環境渲染都偷懶沒做。
他有點懷疑這地方的空氣是否真能和外界流通,可是很難靠他自己判斷這一點。自從坐上升降裝置以后,他的感知就隨著深度增加而起著微妙的變化。這變化并不真切地影響什么,只是使人產生輕度的認知混淆:井底的空氣既干又濕,環境溫度時而清涼時而溫熱,連他自己發出的腳步聲都驟響驟輕;在這晦暝無光的幽井底部,一切知覺都變得曖昧混沌,全在似有若無之間,而不受壓力困擾的測量設備則紛紛失靈,不足以提供客觀可靠的證據。來至此地就仿佛落入了不知何人做的一場噩夢,一個動蕩而短暫的空靈之境。這究竟是某種真實的超自然力量在作祟?又或者只是幽暗與孤獨營造出的錯覺?即便他如今已成為怪誕的一員,這問題依舊沒有答案。他周圍的一切都亦實亦虛,既不允許驗真,也不能夠證偽。
到了這時,他必須承認李理提出的那個黑暗童話理論很有點意思:如果一個人生前知道得很少,沒理由在死后還魂時就能立刻變得無所不知,因此《旅伴》在本質上完全可能是個惡魔附身的悲劇故事。而同樣的道理,成為影子也并未使他水到渠成地通曉一切神秘知識,充其量只是多了種另類的感覺,沒準可以管它叫“影覺”什么的。
這種感覺,由于沒有專屬的器官可以憑依,只能硬擠在他現有的感官里,就像非要用手機上的模擬器來玩電腦游戲。隨著時日漸長,他的正常感官很可能會因為長期受擠占而產生紊亂,難以再正確區分常規信息與影子傳遞的信息。他可以通過自我重置來校正這種紊亂,但……這種辦法不會一直有效。至少在馮芻星吐露的案例里,沒有受試者能長期不受影響,想走捷徑難免會有代價。更令人討厭的是,真正的受血者在這點上卻普遍不受影響,他們似乎另有辦法解決這種危害——馮芻星居然想用這點來證明他不可能搞得定周溫行。羅彬瀚認為這小子真是個應試教育的典型受害者。
他貼著井壁走了大約五百步,又回到了最開始他丟下紙頁的位置。這時他的心口砰砰直跳,呼吸急促,眼角余光里總像能看見一絲絲發亮的色彩。然而當他把臉轉過去時,所見的唯有周圍十幾米內光滑如假象的地面,以及更遠處濃如汁液的黑暗。他知道這些幻覺并不是恐懼或壓力導致的,因為他一點也沒有這類情緒。黑暗對現在的他來說很舒適,就像鬼魂逛墳地那樣賓至如歸。他正準備打開自己的行李箱做最后檢查,一聲輕微而濡濕的拍打聲傳進了他的耳朵。那聲音非常真實,源頭指向井底的中央區域,一點也不像是幻聽。
羅彬瀚讓影子拖著行李箱,悄無聲息地朝那個方向走去。馮芻星不能完全掌握牽引井如今的情況,他提供的情報本質上是僅供參考,沒準就漏了點要緊事,更別說李理很可能會跟他耍花招。沒準她也想要玩一手絕境翻盤,要在牽引井里給他埋伏個驚喜。想到這兒他不禁有點遲疑——難道李理已經發現了他的秘密?還是她覺得自己肯定能找到馮芻星?他已經把時間拖到這么晚了,李理沒理由再繼續冒險。她一定得保住馮芻星的命才行。
拍打聲又響了兩次。這回的聲音清楚明確,毫無疑問是某種有生命的東西發出來的。羅彬瀚更加隱秘地潛近聲源,直到視野盡頭的黑暗里浮現出三個箱子形狀的物體。這三個正方體被并排擺放在地面上,彼此互不接觸,單個尺寸只比家用垃圾桶稍大一圈,內部絕對無法容納成年人,至多是中小型的動物或機械。他繞著那三個正方體容器走了一圈,沒發現周圍還有別的埋伏。
他還沒決定是否要假裝走開,又是幾聲動靜從最中間的容器里傳來。這次的拍打聲明顯小了許多,似乎里頭的東西已經察覺到他在附近,并且不大確信他是否無害。
羅彬瀚走向那個發出聲響的箱子。無論李理在搞什么鬼,他不能把一個活物留在這個最終戰場上,以免在牽引井啟動后引發變故。他接過影子遞來的彎刀,將它反握著藏在身后,一步步挪到箱子旁邊。當他終于發現中間的箱子頂部有許多透明的玻璃觀察孔,而觀察孔后的生物正緊張地在箱中蠕動時,他有點驚愕地放下了彎刀。
“米菲?”他試探著問。箱內傳來輕拍聲作為回應。羅彬瀚把彎刀丟回影子里,蹲下來研究箱蓋。在箱體邊緣有個結構簡單的機械鎖,只需要從外側拔掉兩根交叉的固定栓,這個困住米菲的狹小牢籠便輕松打開了。
米菲戰戰兢兢地從里頭溜了出來。它先是像一汪軟泥攤平在地上,接著似乎是對周圍的環境感到不安,于是便向羅彬瀚蹲著的地方靠攏,把自己隱藏在他的膝蓋底下。羅彬瀚用手指輕輕點著它濡濕軟滑的表面。“你怎么會在這兒?”
一張絲狀口從它的身體側邊伸了出來,聲音細若游絲,仿佛害怕驚動了周遭的黑暗。“她讓我來的。”它分外小心地說。
“李理干的?”
“她叫我在這里等你。”米菲說,“她說——她認為這是友好的建議——我可以等在這里作為信使。你有什么話都可以告訴我,讓我轉達給她,如果你不想和她本人溝通的話。”
羅彬瀚朝頭頂上方瞥了一眼。“她很生氣?”
米菲虛弱地贊同道:“她很生氣。”
羅彬瀚有點狼狽。只好扭頭去檢查剩下的兩個箱子。左邊的箱子里是個非常古怪的小型裝置,它在形狀上是個不規則的塑料桶,外壁嵌有凹槽和轉輪,里頭還塞著一個很大的橡膠球。
“這是個留給我的小型爬桿背包。”米菲解釋道,“可以安裝在升降裝置的固定桿上,靠氣體浮力和內燃機把我盡快送出去。她說,正常情況下,我可以在兩分鐘內離開牽引井。”
羅彬瀚摸了摸這個古怪的小裝置,又去看右邊的箱子,結果里頭的東西更令他摸不著頭腦。“這是什么?”他指著一袋子像面包的東西,“她想干什么?”
“這是,”米菲緩緩地說,“吃的。”
“她已經氣瘋了嗎?”羅彬瀚問。這回他真正緊張起來,因為最后一個箱子里的東西完全超出他的想象:幾袋夾心面包和零食餅干,幾顆需要剝皮或明顯清洗過的新鮮水果,半打不同口味的瓶裝飲料。羅彬瀚以懷疑的態度將每樣東西逐一撿起,用影子或戳或搖地檢查。這些東西本身都挺正常,卻側面證明李理當前的精神狀態可能已趨于瘋狂。他又開始擔心助流器最后那一下是否造成了某種嚴重后果。雖說匣子的外殼是沒壞,里頭的零件沒準已經松動了,給李理造成了一些賽博腦震蕩之類的毛病。
米菲說:“她估計你下來前沒時間吃東西,所以,讓人在撤離基地前給你留了點吃的。我想,可能是,那些人在儲藏室里剩下的。”
羅彬瀚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這句話。從技術上來說,他確實還會感到饑渴,但李理的突然關心令他覺得有點發毛。這里頭不可能沒有任何陰謀詭計。他用影子把每樣東西逐一取出來,攤開擺放在地面上,終于發現了壓在箱子最底部的秘密;本以為那會是某種感應炸彈或催眠毒氣,結果更糟糕,李理最后留給他的東西是一顆玉米。一顆還裹在青黃色苞葉里的新鮮生玉米。羅彬瀚百思不得其解地盯著那顆玉米。“她想讓我生吃這個?”
“噢,這個,”米菲吞吞吐吐地說,這會兒它似乎放松了些,說話的聲音也更響了,“她說這東西是為了給你提個醒,讓你再冷靜想想自己的行為毀掉了多少別人的心血。”
羅彬瀚感到自己必須要在這個問題上辯解一下。于是他說:“那塊地可不是我燒掉的!”
米菲又把自己縮得更小了一些。“我只是轉達她的意思。”
羅彬瀚和它體表的幾個紅外感應器官互瞅了幾秒。“好吧,”他率先開口說,“我們先不管這個事……反正,這玩意兒我可不會生吃。”
他果斷地把箱子重新蓋上了,讓那顆玉米孤零零地躺在里頭。眼下他仍然想不明白李理給他這堆東西的目的,除非她單純就是想給他講個關于斷頭飯的地獄笑話,好報復他的最后一擊。而仿佛這一切還不夠她解氣,米菲又慢吞吞地說:“如果你想要聽點音樂……”
羅彬瀚震驚地說:“她還準備了音樂?”
“我的爬竿箱里,”米菲說,“有一個很小的,手搖的,八音盒。她說,那是她給你的生日禮物。”
事情的走向越來越詭異了。羅彬瀚疑神疑鬼地把一條影子探進爬桿裝置,從主傳動軸底下找到了米菲所說的八音盒。又是個名片盒大小的木頭匣子,表面散發出沉香的氣味。盒內內部構造極盡簡潔,音板和音筒都只有核桃仁大小,通過一個固定在木盒外側的搖柄來獲得動力。羅彬瀚把它翻來覆去地檢查了一遍,沒找到任何問題。
“完了,”他呻吟著說,“她是真的記仇。”
米菲從他腳邊滑開了半米,然后才打探道:“你的禮物怎么了?”
羅彬瀚還在呻吟似地吸氣。他說:“我跟你打賭,這盒子里的歌是《從頭再來》。”
“那是什么?”
羅彬瀚不想跟它解釋太多。他有點畏縮地用一條影須搭住盒外的搖柄。這個簡單的八音盒甚至沒有發條裝置,全靠旋轉搖柄來觸發音板,因此他能自由決定旋律的快慢,或者隨時讓它停下。這個微不足道的細節使他有了點安全感,于是他緩慢地把搖柄撥了半圈,只聽見旋律的前三個音。
“啊。”他說。撥動搖柄的影子松開了。這些東西對他的念頭非常敏感,有時會在他主動下達指令前就自己行動,好在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動作,而且基本也都符合他的心意。他把八音盒放下,揉著左臉的疤痕沉思。米菲窺探著他的反應,又慢慢貼回他腳邊。
“從頭再來?”它問。
“不,不是。”羅彬瀚說,“嗯……我剛才猜錯了。我想這應該是《送別》。”
影子重新卷住了搖柄,把刻錄在音筒上的旋律完整播放了一遍。音板隨著搖柄旋轉不斷彈動,每一個跳出的音符在黑暗里都格外清脆悠長,留下一聲聲嘆息般的余音。羅彬瀚低著頭,看見米菲半液態的身軀表面泛起幾片漣漪,就像聽音樂的人在隨著旋律搖晃身體。
“我喜歡這個聲音。”米菲說,“你想再放一遍嗎?”
羅彬瀚搖了搖頭。他把八音盒放進了自己的衣袋里,然后悶悶不樂地扯開包裝袋,把一塊夾心面包掰成碎塊喂給米菲。這幾天里它肯定食物匱乏,對任何投入體內的營養都來者不拒。它一邊吸收面包碎塊,一邊用閑置的發聲器官講述他們上次分別后的事:上回他們在地表基地分開以后,它就遵守約定躲在大廳里等待,結果他上樓后遲遲不歸,它只好自己找了個隱秘的角落躲藏起來。它也考慮過先去找李理通風報信,把羅彬瀚落入敵營的消息告訴她,可是它當時移動的效率不高,因此決定暫時先隱匿在這個基地里,看看能否找機會搞清楚他的下落,沒準還能把他救出來。
“你真的想留下來救我?”羅彬瀚忍不住問。
“我覺得這里的生物沒有太強的攻擊性。”米菲說。這時羅彬瀚剛撒下去的面包碎塊還滿滿地鋪在它身上,因此這番敘述多少有點刻意討好的嫌疑。羅彬瀚疑心它其實是想先藏在這個基地里多吃點食物(別管是放在食品柜里的還是坐在辦公室里的),然后才敢放心逃出這一大片荒涼偏僻的無人區。不過這會兒沒必要如此較真,畢竟有一個事實不可否認:米菲最終是在基地內部被李理逮住的。就在他們闖入這里后的第五天,也就是他帶著馮芻星離開蝸角室的那天,李理依靠大量微型偵察機器人與誘餌箱將它從基地的通風系統里抓了出來。
這件事沒準浪費了她不少時間和資源,因此米菲之后的監獄生活不像原本的火山缸那樣愜意。它一直被關在一個完全封閉且無監控死角的房間里,只能定期得到極少量的糖鹽水供給,而且也不再有機會偷看電視節目,或者擁有它自己的微型收音機。總而言之,這個月它過得不是太好。
羅彬瀚有點內疚。不管怎么看,他對米菲如今的處境都有著無可推卸的責任。是他把它從舒適安全的火山缸里帶了出來,丟進一座吉兇難料的秘密基地,等危機解除后就立刻把它拋在腦后,完全沒替它的安危著想。這又是一樁他沒能處理好的爛事,還得讓李理替他收拾首尾。到最后他還把她惹毛了,搞不好就把氣撒在了米菲身上。
他想找點什么東西補償一下米菲,就問它是否還想再吃個玉米之類的。“有任何肉類嗎?”米菲問。顯然它更想要點蛋白質和脂肪。羅彬瀚并沒隨身帶著牛肉干之類的東西,不過他有一把刀,某個念頭自然地浮現在他腦袋里——說實話,并沒什么不好,他可以肯定米菲不會在意。但他心里仍然抵觸那個念頭,因為這就像是在承認他當初是錯的;他不能再抱怨所有的人事都對他不公平,因為即便他得到了公平的條件,到頭來也只干出一樣的事。他并沒有比那個魔女干得更好。
“我再把那個曲子給你放一遍吧。”最后他只能這樣說。他又把八音盒掏出來搖了幾遍,直到米菲聽夠了為止。當樂聲流淌時,他們都默不作聲,只有井底的空氣隨著機械之歌輕輕顫抖,扇動出幻覺般的微風,好似一根根無形的柳條在他們身畔搖曳。他們腳下的地面散發出陣陣幽涼,使他想起一個曾經從他母親嘴里說出來的德語詞:waldeinsamkeit——在俞曉絨的故鄉,他們會說這種感覺是“林中孤寂”。曲終之時,他伸手點了點米菲的頂部。它已經把最后一塊面包碎吃完了。
“你該走了。”他對米菲說,“我去幫你把那個爬桿的東西裝到升降架上。”
“唔……”米菲說,“你不準備跟我一起走?”
羅彬瀚不知道它對整件事的后續進展了解多少。按理來說,它應該沒機會知道太詳細的情況,因為李理重新上線是他進入基地后才會發生的事。他甚至都沒想明白她怎么能提前把米菲安排到井底。不過眼下可不是個適合“說來話長”的場合,他只得含糊其詞地說:“我要去別的地方。”
“去哪兒?”
羅彬瀚茫然地看看周圍。他是和馮芻星聊過不少,可對于最后階段在牽引井內部會發生的事,馮芻星知道得并不比他多,沒準連0206都也不知道。“可能,”他有點違心地說,“我會去一個還不錯的地方,比如一個大花園。里頭躺著的人都是睡著的,不會有人關心你在干什么。”
“你去那兒干什么?”
“什么也不干。就是睡覺,一直睡覺……或者醒著,但什么也干不了。反正沒有什么要緊事可干了。”
“那聽起來不大好。”米菲評價道。
“誰知道呢。”羅彬瀚回答說。他不愿再細想下去,反正如今質疑這件事是否值得已毫無意義。或許這就是李理想要達成的效果。她想在最后關頭動搖他,而且差點就做到了,那首歌……在下午的一切發生以后,這確實是一份他沒法堅持要還回去的生日禮物。他們大概算是和解了。希望如此吧。
他俯身抱起爬竿裝置,準備把它拿到升降架邊,看看到底該怎么安裝。米菲卻慢吞吞地說:“她很想知道,你究竟把那個叫馮芻星的人藏在哪兒了。”
“她明天就會知道。”羅彬瀚說,“到明天,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東西,那就會有一封郵件發給她,告訴她馮芻星被埋在哪兒——我已經在隔離箱里留了張條子告訴她這件事,我估計這會兒她也知道了。”
他以為這就足夠解答米菲的疑問了,反正它應該正迫切渴望離開這片是非之地。沒想到的是米菲竟然不買賬。“她認為,”米菲繼續說,“這封郵件絕對是虛構的。明天并不會有什么郵件發給她。所以,她還是想再問你一句,馮芻星在哪兒?”
羅彬瀚說:“你就非知道不可嗎?”
“如果我不能得到有效的回復,”米菲幽幽地說,“她特別提醒我,這會影響到她對我的立場評估……”
羅彬瀚嘆了口氣,把爬桿裝置放回了地上。他可沒臉指責米菲害怕李理,畢竟他不是要留下承擔后果的人,而李理又疑似有點不把粘液怪的命當命。“好吧,”他抬頭望了一眼井口,“既然我已經到這兒了,她應該拿我沒辦法。我會把一切她想知道的都告訴你,好讓你能回去交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