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等了一夜,孫老頭精神依然飽滿。
酒樓里掌柜和小二還是沒有出現,整個酒樓也只有他們三人。
孫老頭感覺正有人布置了一張看不見的巨網,此時正一點一點的收緊。
他就是網中的獵物。
晨霧還未散盡,街頭多出一道人影。朝著酒樓走來。
他的步子邁的極大,一步一步走的極為果決,好像世間沒有任何阻礙可以攔住他的腳步。
但是他走的極穩,好像身上背著一座山,或者他自己就是一座山。
穩,已經刻到了他的骨子里。
馬踏流星一般,他已經走進了酒樓。
孫小紅蜷縮著睡著,此時也突然驚醒。驚疑的打量進來的人。
她只知道自己的爺爺要迎接一個對頭,她只知道對頭的名字叫上官金虹,但是上官金虹是誰,有什么來歷,這一切她腦中只是空白。
即便是她的二叔也說不清,因為別人提起他,只有恐懼。
他頭上帶著一頂斗笠,看不見模樣,但是孫老頭一眼就認出他來。
“上官金虹?”
孫駝子失聲。
脫去一樁心事的孫駝子,精神明顯好了許多。他十幾歲就在江湖上闖蕩,到現在幾十年,像他這樣的老江湖按理說早就將心腸磨得比鐵還硬,但是孫小紅卻發現他的手忍不住顫抖,孫駝子在害怕。害怕上官金虹。
孫老頭磕磕煙袋,抖抖索索的裝上煙絲。
點上火,孫老頭閉著眼睛,吸著旱煙,火光忽明忽暗。火光明滅之間,有種奇異的節奏,忽明的時候長,忽而滅的時候長。
忽然間,這點火光亮得好像一盞燈一樣。
孫小紅從未看到一個人抽旱煙,能抽出這么亮的火光來。
即便這個人是她朝夕相處的爺爺。
這時她突然想起,這個瘦弱的老頭,也是天下第一高手天機老人。
更是她的爺爺。
孫小紅的底氣突然足了,甚至迎著上官金虹投去探視的目光。
上官金虹顯然也發現了女孩的小動作,就在這時,他已停下腳步。
不過這腳步并非為孫小紅停下。
“紅兒,過來。”
孫老頭喊道。
孫小紅乖乖的走到孫老頭背后。
孫駝子手還在抖個不停,卻沒有動,即使孫老頭看了他一眼。
孫駝子明白這個眼神的含義,但是他沒有動,他知道自己已經過了尋找父母庇護的年齡,按他現在的年紀,他不僅是為人父母,甚至連孫輩也該有了,怎么能繼續躲在老父親的羽翼之下。
孫駝子心底突然迸發出莫名的勇氣。
他的背是駝的,但是他的腰挺得筆直。
孫老頭嘆了口氣。
火光突然滅了。
老人的身形頓時被黑暗吞沒。
就在剎那,陽光破窗而入,驅走了黑暗,重新現出老人的身影。
上官金虹木立在門口,良久,才緩緩轉過身,緩緩走入大堂,靜靜地站在老人對面。
酒樓門外四盞高挑的燈籠,里面的燭火已經到了盡頭,微風拂過,燈籠輕輕晃動,只余最后一點青煙升起。
孫老頭這一袋煙已經吸完。
“來了。”
孫老頭手上動作不停,隨意打著招呼,像是在招呼一個多年未見的好友。
事實上他們確實許多年沒見過了。
上官金虹沒有說話,低著頭,將面目全都藏在斗笠的陰影中,仿佛不愿讓人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但他的眼睛卻一直在盯著老人的手,觀察著孫老頭的每一個動作,觀察得非常仔細。
孫老頭自煙袋中慢慢地取出一撮煙絲,慢慢地裝入煙斗里,塞緊,然后又取出一柄火鐮,一塊火石。
他的動作很慢,但手卻很穩定。
上官金虹忽然走了過去,拿起了石桌上的紙媒。
在燈火下可以看出這紙媒搓得很細、很緊,紙的紋理也分布得很均勻,絕沒有絲毫粗細不均之處。
上官金虹用兩根手指拈起紙媒,很仔細地瞧了兩眼,才將紙媒慢慢地湊近火鐮和火石。
叮的一聲,火星四濺。
紙媒已被點著。
“抽煙嗎?”
孫老頭將煙斗湊到著著的紙煤邊上。
旱煙管只有兩尺長,現在上官金虹的手距離人已不及兩尺,他隨時都可以襲擊孫老頭面上的任何一處穴道。
孫老頭恍如未覺,借著火點燃煙袋。
也不知因為煙葉太潮濕,還是因為塞得太緊,煙斗許久都沒有燃著,紙卻已將燃盡了。
上官金虹是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拈著紙媒,其余的三根手指微微彎曲,此時突然張了一下。
孫老頭本來對著煙嘴,另一只手很自然的捏著煙鍋。
他的無名小指距離上官金虹的腕脈還不到七寸。
火焰已將燒到上官金虹的手了。
上官金虹卻似連一點感覺都沒有。
就在這時,呼的一聲,煙斗中的煙葉終于被燃著。
上官金虹的三根手指似乎動了動,老人的無名指和小指也動了動,他們的動作都很快,卻很輕微,而且一動之后就停止。
于是上官金虹開始后退。
老人開始抽旱煙。
兩人從頭到尾都低著頭,誰也沒有去看對方一眼。
孫駝子舒了口氣。
在別人看來,亭子中的兩個人只不過在點煙而已,孫駝子卻知道那實在不啻于一場驚心動魄的決斗!
盡管他也看不懂,只能憑經驗斷定。
孫駝子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幫不上,只能努力停止腰桿。
上官金虹突然彎腰道:“許久不見了,老先生風采不減當年。”
孫老頭吐出一個煙圈,看著煙氣裊裊散盡。他道:“確實好多年了,”
上官金虹道:“對于老先生,晚輩一直很佩服。”
他伸手提起茶壺,茶水已經是冷的,但是在他手上卻冒出了熱氣。
“這個戲法怎么樣?”
他沖孫小紅道,壺嘴卻已經對準她。
孫小紅臉色一白,低下頭。
孫老頭臉色同樣一變。
上官金虹一直在等著機會,只要老人的神志稍有松懈,手腕稍不穩定,他立刻便要出手。
但他始終找不到這機會,現在機會卻來了。
“請。”
食指和拇指提著茶壺,彎長著的三根手指已躍躍欲試,他每根手指的每一個動作中都藏著精微的變化。
“好。”
孫老頭手上多了一個茶杯,順著茶壺的方向遞過去。
拇指,食指,中指捏著茶杯,孫老頭的無名指和小指已立刻將他每一個變化都封死。
上官金虹只能給他倒茶。
這其間變化之細膩精妙,在場的只有當事的兩人知道,因為那正是武功中最深奧的一部份。
相比于立足于當世武學之巔的兩人,孫駝子和孫小紅連門檻也沒摸到。
兩人雖只不過將手指動了動,但卻當真是千變萬化。
茶,只倒得八分滿。
上官金虹提著茶壺,后退三步,又退回原來的地方。
孫老頭將茶杯放下,微微笑道:“茶涼了。”
上官金虹道:“晚輩手里的茶也是涼的。”
他將茶壺放到桌子上,熱氣已經不見了,茶水好像一直是涼的。
孫老頭道:“你今天來不是專程為我點煙倒茶的罷。”
上官金虹道:“老先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能為老先生點煙,是晚輩的福氣。”
孫老頭突然不說話了。
本來他已經贏了,但是現在就像輸了。
因為上官金虹太能隱忍,有雄霸天下的功力,還能有超越常人的隱忍,孫老頭只想到了一種生物。
龍。
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于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梟雄。
梟雄就是上官金虹。
“你的,拿回去吧。”
孫老頭指著笸籮里幾枚金銅錢。
上官金虹搖搖頭。
孫小紅感覺酒樓里多了一樣東西。她不知道多了什么,但她就是感覺這樣東西使得酒樓中氣氛變了。
孫駝子倒是知道,這是一種殺機。
誰醞釀的?
孫老頭?
還是上官金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