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火如豆,風中搖曳。
上官金虹坐在孫老頭對面,他們之間只隔著一張桌子,距離很近。
然而上官金虹的身影卻在孫老頭眼中越來越模糊,孫老頭發現自己竟然看不清這個人了。
他忍不住瞇起眼睛,卻發現上官金虹的影像在他心中也漸漸模糊起來。
這種事若是放到孫駝子身上,絕對是一件好事,這意味著多年來上官金虹施加給孫駝子心里的陰影正逐漸消退。上官金虹已經成孫駝子夢魘十幾年,對孫駝子而言,這怎么不是好事?
然而這樣的好事,放在孫老頭這里卻變成了壞事。
孫老頭已經看不清這個人了,看不清這個人,也意味著孫老頭已經看不清他接下來的動作了。
孫老頭睜著眼睛大大的,盯著上官金虹,想要把他重新放到心里。
上官金虹只是任由孫老頭盯著他,什么也沒做。
什么也不做,什么卻也做了。
隨著時間流逝。孫老頭眼中,上官金虹已經是一團模糊,他好像看到一座山,也好像看到一陣風。
上官金虹有山的沉穩,又有風的迅疾。他是風,孫老頭就像是那朵豆火,竭力提防無處不在的風,卻在風的壓制下搖搖欲墜。
孫老頭隱晦的看了一下身后,輕輕舒了一口氣。
上官金虹突然開口了,“老先生果然老了,開始為身后事操心了。”
孫老頭差點站起來。
上官金虹也差點笑起來。
上官金虹的話不多,在孫老頭聽來卻如一柄柄重錘落在他心防,差點讓他心神失守。
孫老頭硬生生逼自己坐下,掏出煙袋。
上官金虹道:“老先生還要抽一口?”
他只是在問,但是在任何人聽來,這聲詢問都要當成一個命令如執行。
“不了。”
孫老頭下意識的擺手,停頓一下,深深看了上官金虹一眼,突然又說道:“好吧。你得給我點上。”
上官金虹已經將煙鍋里塞滿了煙葉,有擔心塞的太實,還特意敲了敲,又麻利的卷起紙煤,給孫老頭點上。這一套動作極為嫻熟,不知道的還以為上官金虹才是多年的煙鬼。
“抽一口不?”
孫老頭吐了一口煙圈,讓道。
“不了。”
上官金虹搖頭,道:“老先生多抽幾口吧。”
“無妨。抽了一輩子了,也不在乎多抽一口少抽一口了。”
孫老頭磕磕煙灰,吐出最后一口煙。
煙卻凝成一個煙柱,筆直的朝上官金虹蔓延。目標直指他胸前膻中大穴。
在常人眼里,這只不過是孫老頭吐出的氣罷了,在上官金虹眼里,這就是能要他性命的兵器。
上官金虹連動沒動,就這么眼看著煙柱蔓延過來。
煙柱一開始蔓延速度很快,接近上官金虹時,卻變得極為緩慢。煙柱也越來越凝實,就在煙柱離上官金虹要害還有一寸時,煙柱也仿佛凝實到了極點,下一刻就要從無形變成實體一般。
然而下一瞬煙柱卻消散了。孫老頭嘆了口氣。
卻不知道是在嘆煙柱未多往前一寸,還是未能再堅持一瞬。
“好,哈哈哈。”
上官金虹叫了一聲好,然后哈哈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里充滿了痛快淋漓,仿佛遇到了什么極為高興的事。
笑過之后,上官金虹則同孫老頭盯他一般,盯著孫老頭看。
“老先生果然老了。”
他的語氣里還帶著一點惋惜。
孫老頭咳嗽一聲,慢慢收拾煙袋,動作如同遲暮老人。
“老了,果然人老了,就沒氣了。”
上官金虹道:“老先生差的只是一口心氣。”
孫老頭道:“沒錯,看的沒錯。”
他感覺自己頭上有些涼,伸手摸了一把,發覺原來是他頭上冒出了汗。
汗,對于常人只是普通常見。但是對于孫老頭來說,卻極為稀罕。
他在三十年前,已經很少出汗了,尤其是在二十年前,天底下能讓他出汗的人已經沒有了。
誰知道二十年后,他又體會到了出汗的滋味。
不光是頭上,他的身上也是汗,風一吹,冰冰的,很不好受。
孫老頭忍不住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喃喃自語道:“原來這就是人們出汗后的感覺。”
孫老頭對上官金虹笑了笑,神情祥和的如同隔壁鄰居家的老大爺。
“老先生神仙一樣的人物,自然是凡夫俗子所不能及的。”
上官金虹道。
“哈哈,什么神仙?老頭子和你一樣,都是凡夫俗子。凡夫俗子也沒什么不好,終究要死。可惜老頭子知道的太早了,平白苦了自己這么多年。”
他又問道:“你什么時候看出來的?”
上官金虹好像也沒什么事了,竟然與孫老頭如鄰居好友一樣談天說地。
不過這樣他也沒有松懈,后背依舊挺得筆直。
他道:“上次與老先生匆匆一會之后,晚輩才發現自己距離老先生如此之近,原來以為的天塹而今卻只變成了一線,當真是妙事。”
孫老頭道:“果然是妙事,妙的是我死了,江湖上還有你戰勝不了的。”
“誰?”
孫老頭道:“小李飛刀。”
上官金虹眼中的得意消失了,變得深邃不可測。
他即便打敗了天下第一高手天機老人,眼睛里也沒有太多的得意,而今他的眼神里更是連一絲絲的得意也看不到了。
永遠不會松懈,這才是上官金虹最可怕的地方。
這也意味著上官金虹永遠也不會滿足。
他心里的一個念頭越來越堅定。
上官金虹本來氣勢如虹,如今向前踏出一步,周身變得圓融,仿佛成了普通人。他道:“李尋歡嗎?我能殺他。”
我能殺他,四個字里顯露出極大的自信。因為他確實能辦到。
孫老頭道:“李尋歡是李尋歡,小李飛刀是小李飛刀,你能殺李尋歡,卻不一定能擋下他的飛刀。”
上官金虹似笑非笑道:“老先生是在挑撥嗎?”
孫老頭嘆了口氣道:“無論我怎么挑撥,結果已經注定,在我之后,你還會去找李尋歡。你可以試試。”
上官金虹道:“找不找他是以后的事,現在時間不早了。”
孫老頭從容道:“確實不早了。”
風吹窗戶,吹的窗戶紙嗖嗖作響。
豆大的燭火艱難燃著,終也抵不住無所不在的風的偉力。
在燭火那里稱得上是“無可抗拒”的風,在上官金虹看來不過是等閑視之而已。
燭火滅,孫老頭的生命也要走到盡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