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
方不言憑窗遠眺,吟出這首詩,對寧不空道:“寧先生覺得這首哭晁衡詩如何?”
唐朝時歷經數代帝王勵精圖治,大唐國力空前強大,文治武功極盛與古典詩歌高度繁榮成熟所結出盛唐氣象引動萬邦來朝。倭國多設遣唐使以學習大唐文化,其中唐玄宗時有一人名叫阿倍仲麿,因為心慕大唐盛世,作為遣唐使到了長安,取名晁衡,與李白做了朋友。后來,阿倍仲麿乘船歸國,遇上海難,李白誤以為他已身故,便做了這首哭晁衡詩祭奠他。
原書中寧不空攜陸漸初抵東瀛時,就是吟的這首詩。
不過他并非是悼念別人,而是悼念自己,尤其是第三句明月不歸沉碧海,李白以明月隱喻晁衡,意思是晁衡沒有回到他應該去的地方,而且一去不復返。那時的寧不空用到這里卻是哀嘆他遠離故土,恐怕余生也難再回去。
此時多了一個方不言,令寧不空將一門心思放到黑天書上,卻也沒有了原書中的那種惆悵。
寧不空不動聲色道:“李太白的詩自然是極好的。”
方不言道:“我雖然是個粗人,也極為喜歡青蓮居士的詩詞。尤其這一首詩中最后一句,白云愁色滿蒼梧,我極為喜歡這個愁字。”
寧不空才學不凡,也有常人那般附庸風雅的習慣,聽聞方不言單單喜歡一個愁字,不由起了興趣,道:“愁字何解?還望老弟賜教。”
方不言淡笑道:“愁這個字有很多意思,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時候也會有不同的愁楚,比如咱們此時身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鄉愁是免不了的。”
寧不空道:“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
寧不空走到船頭,口中若吟若嘯,若哭若歌,回蕩在長天碧海之間,分外蒼涼,倭人們聽了,止住喧嘩,回頭望來。
陸漸正混在人群中,對即將展現在他眼前的新世界頗有些躍躍,此時聽了寧不空所吟詩句,雖然不解其意,但是前面兩句卻正中心懷,不覺流下淚水。
寧不空仰天長嘯一聲,神情落寞道:“可惜寧某已經沒有家人了,如今孑然一身,唯有我思親人,卻無至親牽腸也。”
方不言也走了出來,站在甲板之上,迎著遠處若隱若現的龐大陸地,嘆道:“或許并非如寧先生所想也未知。”
寧不空臉上閃過茫然之色,驀地急聲喝道:“你可是知道什么?”
當年萬歸藏借假死遁走,西城群龍無首。寧不空掌管火部,一身火部神通幾乎直逼火部祖師,尤其是其算計無雙,火部在他的帶領下異峰突起,勢力不斷增強,已達鼎盛。可火部因寧不空而興,亦因寧不空而亡,成也不空,敗也不空。
當時火部一逞野心,憑仗火器精強,濫施殺戮,妄圖以武力統一西城,結果惹得七部聯手,瑤池、落雁峽兩戰,殺得火部全軍覆沒。寧不空心念妻女,不顧師兄弟反對,執意回救落雁峽,中途中了埋伏。而越方凝雙腿為隕石砸斷,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
風、雷、水、山、澤五部高手為報前仇,傾巢而出,追殺寧不空等火部殘眾。寧不空救援不及,只以為越方凝帶著孩子,早已死在落雁峽中,從此心灰意冷,只覺得是自己連累妻兒朋友,午夜夢回,思及妻女,時常潸然淚下。
誰知如今聽方不言言外之意還有隱情,寧不空因方不言透露太多隱秘,早已對他的情報來源深信不疑,當即急聲迭問,期望從方不言得知自己妻女的消息。
方不言道:“此事方某略知一二。”
此話一出,寧不空已是臉色遲疑,而后忙不迭湊上前去,生怕聽漏半句。
方不言娓娓道:“當日落雁峽中,隕石如雨,死傷狼藉,出入峽谷的路途均被封死。七部中,地母心腸最軟,經此一戰,心灰意冷,返歸西城,從此再不出世;其他五部去追殺你等,唯有天部沈舟虛率領天部弟子守衛四日……”
“沈舟虛!”
寧不口厲叫一聲,臉色鐵青,額上青筋暴起,右手握著拐杖陣陣發抖,左手則緊攥拳頭,指甲深深陷進肉里。
卻聽方不言繼續道:“沈舟虛率眾檢視峽中,并未發現一個活人。正想掩埋尸體后離開,忽聽一陣小兒哭聲,雖然微弱,卻很清晰。沈舟虛循聲前往,只見越女俠背靠巖壁,已然斷氣,雙腿折斷,兩臂布滿刀痕,模樣十分可怖。而那啼哭聲恰是來自她身后。沈舟虛將越女俠遺骸挪開,卻見她身后有一個小小凹穴,穴中藏了一個不到兩歲的嬰兒,小臉煞白,已是奄奄一息……”
寧不空聽他停頓,忍不住上前一步,厲聲道:“后來,后來又怎樣?”
方不言悠悠嘆道:“沈舟虛人稱‘天算’,并非當真智比天高,而是他用起計來,有如渺渺上蒼,無私無情,六親不認。他若決意滅你火部,自當斬草除根、不留后患。”
“不過倘若你和他換個位置,料來你也會如此吧!”
寧不空黯然道:“那是自然。”
他深知沈舟虛的性格,知道沈舟虛絕對不會留下任何隱患,所以寧不空自始至終也沒想過他的妻女能從沈舟虛那里逃的活口。況且時隔多年,他已經對妻女生還不抱任何希望。
方不言卻嘆了口氣,繼續道:“方某一生從不弱于人,也不愿服人。然而越女俠令我不得不服。越女俠在受重傷又數日無食水的情況下,**已盡,毅然以血哺女,撐至峽谷開啟方斷氣,彌留之際仍不忘護衛獨女。也難怪連天算沈舟虛這等信奉無親無故無情之人,亦感于越方凝舍身救女,大義感人。嘆過一句‘沈某一生,當真佩服過的只有兩人,第一個便是萬歸藏萬城主,第二個便是越方凝’了。”
寧不空神色陰沉如故,面肌跳動數下,驀地仰首向天,嘎嘎怪笑,笑聲中怨毒之意,充塞四周,令人不寒而栗。
方不言道:“所以越女俠雖然死了,沈舟虛卻感念越女俠之大義,對那個孩子沒下殺手。”
這次不等寧不空發問,方不言率先道:“那個孩子就是你的女兒,算起來也快十七歲了。”
寧不空聽到這里,面白如紙,驀地后退兩步,身上仿佛被抽空了力氣,便軟倒在地。雙手埋面,喉嚨里發出壓抑的泣聲。
看到寧不空如此模樣,方不言嘆道:“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緣未到傷心處。”他忽然冷笑一聲,道:“你以為只到這里就結束了?她雖然沒死,卻被沈舟虛煉為劫奴,生死操之他手,終日里為他出生入死。”
“沈舟虛!”
寧不空深知劫奴黑天劫發作之苦,想到自己女兒因為黑天劫發作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心如刀絞。他心中難掩殺氣,恨不得現在就去找沈舟虛碎尸萬段。
忽然寧不空對方不言道:“我要將我女兒帶回來,你幫她解除黑天劫,我便將身上的祖師圖像交給你,甚至還可以幫你一起參悟其中奧秘,如何。”
方不言道:“總算你還有一件事沒讓我看低了你,知道我為什么稱呼你妻子是越女俠而不是寧夫人嗎?因為你不配,成也不空,敗也不空,禍延妻女,晚景凄涼,這是你的報應。”
寧不空慘然一笑,“這確實是我的報應,是我連累了越師妹。”
方不言道:“我將這件事說出來,就沒打算與你以此做交易,因為這是對一個偉大母親的褻瀆。我可以答應幫你女兒解除黑天劫,甚至能助她真正練成黑天書。但是你要親自將你女兒拯救出來,這是你作為父親的責任,這件事沒人能幫你。”
“好。”
寧不空斗志重燃,道:“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一定要將她救出來。”
說罷,寧不空略微沉吟,快步走回住處,等他回來,手里多了四個卷軸。
寧不空將卷軸拋給方不言,道:“祖師畫像交給你,希望你不要忘了這筆交易。”
方不言道:“難道你不怕我賴賬嗎?”
寧不空搖搖頭道:“我雖然眼睛瞎了,心還不瞎,我能感覺到你對越師妹的敬重,就沖這點,我信你不妨。”
方不言哈哈一笑,道:“對于信任我之人,我一向不會令他們失望,幫我照顧好陸漸。”
方不言又對陸漸點點頭,道:“你繼續跟著寧先生吧,我會去找你。”
說罷,長身而起,竟不管海船離岸還有很遠,直接躍入海面,卻在眾人驚呼中,落腳處突然結出冰蓮,一步一蓮,就這么直直的走向岸去。
寧不空在方不言長笑時忽然覺得眉心一涼,忽然動彈不得,而此時聽到陸漸咦了一聲,問道:“寧先生你額頭上是什么。”
說罷便用手去拿,寧不空這才能動彈,伸手探去,才知道眉心處多的是米粒大小的冰粒,冰粒在陽光下融化。
此時寧不空才知道原來自己揚言的威脅在方不言眼中是那么微不足道。
他嘆息一聲,對著方不言離開的方向望去,卻又能看的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