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鋒剛剛趕到位于七區的移動科研空間站時,折影戰甲的能源剛好耗盡。
歐青嵐正愁眉苦臉的站在出入艙口后方的大廳里。
她雖是科學院院長,但生物醫學并非她最擅長的專業,在里面也幫不上什么忙。
治療室里的醫務人員和生物科學工作者正忙得不可開交。
移動科研空間站里的設施設備和相關技術人員十分齊全。
科學院下屬醫療中心、生物中心和基因研究機構都派了頂級專業人員前來。
同時空間站與水星多面體巨艦之間也保持著高強度的量子網絡通訊。
在多重手段的保障下,空間站的醫療能力并不輸給水星巨艦。
陳鋒沒與歐青嵐再多寒暄,打開折影戰甲跳將出來,直奔治療室。
另外有人去把裝著林布腦袋的盒子拿出來,這事兒陳鋒暫且不再管。
從福萊德斯注射生命維持劑到現在已經過去近300秒,留給陳鋒的時間不多了。
治療室里,福萊德斯正奄奄一息的仰躺在治療椅上。
無數條納米級精微生物材料管從治療椅下方蔓延出來,鉆入毛細孔,刺透福萊德斯的皮膚,取代了他的血管、淋巴管的功能。
還有另一條與棱艦智腦核心材質看著十分相似的纖維束從福萊德斯的后頸刺入,徑直連在他的大腦上。
小福頭頂幾根銀絲懸垂,臉上滿布一塊又一塊的黑斑,顴骨突出,皮膚暗沉泛黑,毫無光澤。
他整個人顯得很干癟,像脫了水的棉被。
如果不是陳鋒知道他的年齡比自己還小幾歲,乍眼看去,會把他當成個三百歲高齡的垂死老者。
醫務人員與陳鋒簡單說了下小福的情況。
二十七秒前,小福還有意識,甚至能睜開眼睛,眨眨眼,但現在他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了。
他的心跳已經徹底停滯,體內循環已經完全崩潰。
他細胞中的線粒體已大面積崩潰,不再產生三磷酸腺苷。
此時給小福體內細胞供能的,早已全部換成了生物材料管。
如果小福的大腦還能維持,仿生科技精微機器人可以取代血紅細胞、白細胞等流動細胞的功能,不斷提供合成的營養物質,那么可以盡可能維持住他的意識。
但問題就在于,小福的大腦基因也正在快速崩塌,神經元細胞一個接著一個的解體,即便有生命維持劑勉強吊著命,但也已覆水難收。
“現在福萊德斯博士體內除了生命維持管網系統之外,還有多達五十億個超納米精微機器人。我們在博士體內構建了完整的仿生循環體系,但是我們的一切手段都無法逆轉他的生命走向終點的過程。”
陳鋒只考慮了0.1秒便伸出右手,“從我體內提取血清,注射被他。我身體里也有和林布一樣的復蘇因子,試試看。”
其實福萊德斯體內本就有復蘇因子,以前陳鋒就給他注射過,這是小福能吸收格拉斯人的核心原因。
現在陳鋒故技重施也只不過是死馬當作活馬醫而已。
姑且試試看吧,總比什么都不做來得好。
科研人員的動作很快,只三十余秒后,蘊含了大量復蘇因子的陳鋒血清開始順著仿生管道往小福體內灌。
小福的反應很快,只五秒過去便突然睜開了眼睛。
他渾濁的眼神先漫無目的的四處打量,然后注意到了陳鋒,快速聚焦。
前一剎那還如同被污染的渾水的眼球,迅速變得炯炯有神。
福萊德斯并未張口,但陳鋒的個人輔助系統里卻響起傳聲。
“哥你回來了?”
陳鋒點頭,“嗯。”
在說話時,陳鋒眼角余光瞟向旁邊的檢測儀。
在得到新的復蘇因子增援后,福萊德斯神經元細胞的崩潰速度稍微變慢了一點,但并未徹底止住。
嘗試有一定效果,但也只是能稍微讓小福再多堅持一會兒而已。
陳鋒嘴唇抖了抖,本想說點什么“小福你別死,你要干的活還沒干完”之類的話。
但話臨到喉頭,他卻又覺得說什么都沒意義。生老病死既是天命,又是宇宙的規律。
百年相依為命,終有一別。小福作為百年前就必死之人,再多活了百年,沒什么好抱怨的了。
但這百年時光里,小福無時無刻不在忙碌與工作中,從未得過剎那歇息。說一聲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不為過。
或許在二十一世紀很多崇尚享樂主義的人看來,如小福這般活著,未必算真活著,只能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福多出來百年壽命既是幸事,又是不幸。
陳鋒實在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定論。
在陳鋒沉默時,倒是小福先開了口。
“哥,對不起啊,我得食言了,得先走了。”
他的表情從始至終都沒變化,語氣里卻透著股揮之不去的失落與遺憾。
陳鋒搖了搖頭,“你沒做錯什么,不用道歉。”
“哥你別安慰我了。我知道工作還沒有完成。我要和謝爾蓋一樣帶著遺憾死去了。”
陳鋒在旁邊坐下,抽血泵依然連在他雙手手腕上。
泂泂血液正從他的血管里被快速抽吸出來,旁邊的血清儀正在迅速分離出血清,并注入福萊德斯體內。
“沒事的,夠了,你做得夠多了。死亡并不可怕,每個人都會死,每場戰爭都有無數人犧牲,你沒必要臨到死了還滿腹遺憾。”
陳鋒強行寬慰道。
福萊德斯的腦袋突然晃了晃,像是在搖頭,“道理我都懂,但我做不到。哥,我的前世,前前世,我的每一世,都在對你的無限崇拜中度過。在我尚未掌握語言,對一切的認知都處在混沌中時,腦海中就只有一個念頭,繼續你留給謝爾蓋的未完成的事業。”
“比起過去的無數個謝爾蓋,我何等幸運。我得到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不可復制的人生。我甚至能和你一起遨游宇宙,一起為了一項共同的偉大事業而奮斗。在這一百年里,我每一天都在全力以赴的踐行著自己和謝爾蓋的諾言。”
“哥你肯定不知道,其實我每天都在竊喜。我竊喜于自己能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事業而奮斗。不是以謝爾蓋的克隆人的身份而奮斗,而是以先哲的助手福萊德斯的身份。我不在乎別人如何評說,但我知道,在哥你的心中,我已經徹底走出謝爾蓋的影子,活出了屬于福萊德斯的一生,對嗎?”
小福的臉上終于有表情了。
他嘴角微微彎曲,露出一縷似有若無的靦腆笑容。
陳鋒點頭,“是的,你是你,謝爾蓋是謝爾蓋。”
小福嗯了一聲,“那我就了無遺憾了。我相信在未知的未來里,當人類真的可以自由的翱翔于宇宙之間,成為永恒文明時,一定會有人記得在這個時代里,有一個叫福萊德斯·謝爾蓋的人曾經和先哲陳鋒一起奮斗過。”
陳鋒:“我會把這些事情寫下來。”
“嗯。哥,再見了……”
福萊德斯的眼睛重新合上。
他的皮膚表層開始滲透出仿佛油脂般的凝膠,這是格拉斯人的“尸體”。
融合百年后,意識早已被福萊德斯吞噬并占據的格拉斯人終于能死得其所了。
監控里,代表福萊德斯意識流的氤氳霧團正如心跳般明滅不定。
每一次明滅閃爍,都會變得更暗淡一點。
房間里正有大量量子信息流憑空溢出。
并非設備出了問題,小福的大腦才是這些信息的源頭。
歐青嵐默默站到陳鋒背后,“節哀順變。”
“嗯。”
“你難過嗎?”
陳鋒沒回答她,而是兩眼空洞直勾勾的看著福萊德斯,仿佛神游天外。
難過?
稍微有一點吧,但陳鋒卻已經習慣了這種不斷失去這,又失去那的感覺。
作為已經戰敗了八次的救世主,陳鋒擁有太多“失去”的經歷了。
他對痛苦的耐受力,超乎常人想象。
歐青嵐以為他是悲痛過度,殊不知他是越到緊要關頭,腦子就越活泛。
此時此刻,陳鋒正在拼命的想辦法。
他盲目自信的對自己說,既然百年前能把小福救下第一次,現在就能救第二次。
只要我想做某件事,只要這事有那么億分之一的可能性,我就一定得做到。
只要小福本人并不是真的想死,陳鋒就不想讓他死。
你工作沒做完!
休想一死了之!
小福已經再不能對外傳遞任何信息了,組成他的思維的量子風暴正如風中殘燭搖曳掙扎著。
旁邊的醫務人員抹了一把眼淚,對陳鋒說道:“先哲大人,福萊德斯博士的意識流……”
“怎么了?”
“他正在和宇宙膨脹的力量對抗。他……他其實不想死。他的求生意志很強烈。”
陳鋒:“我知道,都知道。”
他嘴里在說話,但心里卻正在窮盡思維,上窮碧落下黃泉挖空心思的想辦法。
無比龐大的信息量在他腦海如沸水翻滾,一條條信息流被他一點點的提煉出來。
格拉斯人。
量子生命。
介質層網絡。
謝爾蓋的執念。
因為先天性基因缺陷,語言中樞殘缺,不會說話的福萊德斯。
《世外之歌》。
空白者。
從福萊德斯的后頸刺入的深度神經鏈接集束管。
“在福萊德斯的大腦中直接播放《世外之歌》!同時進行深度記憶讀取!”
陳鋒驟然下達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