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說完之后,再無聲息。
陳鋒眼前的虛擬世界再度變幻,變成了他熟悉又陌生的環境。
深邃黝黑的宇宙中,湛藍的行星正在太空中圍繞著太陽緩緩公轉著。
這正是地球。
視野快速拉近。
眨眼后,陳鋒眼前的畫面變成了原始森林。
森林中有一群古猿正圍繞著巨樹搭建木屋。
這是個規模很龐大的族群,至少有三百只。
族群似乎剛從遙遠的地方遷移來此,需要盡快建造一個新的家園。
現場看起來忙忙碌碌,熱鬧沸騰。
有古猿正從遠處拖曳木材返回,還有古猿盤腿坐在地上,一下一下的磨著手中木棍,試圖將木棍磨得尖銳。
還有些雌性古猿正衣不蔽體的抱著各自的孩子在一旁喂養。
除了這些青壯年與幼年外,在族群占據的森林平地中央,卻還有一群與其他古猿明顯格格不入的高齡者。
他們團聚在一起,時而仰頭望天,時而低頭盤算,又時而勉強用聽起來顯得不同的發音互相交流信息。
比起青壯年的忙碌,高齡者顯得實在太悠閑懶散了。
這簡直過分。
但其實人類與其他動物真正區分開的地方并非直立行走,也不是學會了使用工具。
猴子也會用石頭砸核桃,也會用木棍撬石頭。
但為什么猴子一直是猴子,古猿最終卻變成了人類,根本原因正在于人類在前進的過程中,漸漸認識到知識的價值,也開始重視起高齡者用一生累積的經驗,不再單純的以體能是否強盛來評判每一個個體對族群的價值。
在外部環境惡劣的遠古時代,能活得比別的古猿更久,絕不僅僅只是運氣好的緣故。
高齡者在年輕時通常出類拔萃,既有體能優勢,頭腦和反應比同類更是領先極多。
舉個例子,一群古猿正在被猛虎追擊。
跑得快的,活下來了。
反應及時,知道錯開猛虎的追擊路線,變向攀上猛虎上不了的大樹的,也活下來了。
在逃跑的過程中摔倒的、跑得落到最后而被追上的,在年輕或者幼年時就已經被淘汰了。
在平均壽命僅有十歲的古猿時代,每一個能活到二十歲的古猿都有其獨到之處。
文明要富集知識需要時間。
群體的知識不會憑空產生,絕大部分被富集下來的知識本就正來自于高齡者。
在食物夠用的時期,高齡者的生命本身就是寶貴的財富。
如今陳鋒看到的這群高齡者,代表著這個族群的語言、文字、生存哲學等等多方面涉及到文明進程的重要信息,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富集著。
突然,其中一名渾身須毛皆干枯,瘦得形如枯槁的老者猛的站了起來。
他抬頭盯著天空,眉頭緊皺,渾身毛發直立。
天空上正藍天白云,烈日高懸,看起來并無什么異樣。
前方負責一邊搬運木材,一邊指揮其他古猿搭棚子的高大古猿見狀快步走了過來,用略顯緊張與恭敬的語氣嘰里呱啦半晌。
老者并未理他,而是繼續觀察著天空。
良久后,老者才終于應了一下,也嘰里呱啦的說道。
高大古猿臉上驟然露出驚恐的表情,旋即大喊大叫著在族群駐地里一路跑一路喊。
眾多古猿紛紛停下搭建棚子的工程,轉而聚集到一起。
高大古猿讓年邁古猿站上一塊嶙峋的高石。
年邁古猿又與其他族群成員語速極快的講了些什么。
有的古猿聽懂了,有的古猿則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直到身旁的人與之手舞足蹈的比劃許久,才終于漸漸明白。
隨后這群古猿即刻忙碌了起來,各自收拾起便攜的工具以及儲備的食物直奔遠處高山。
至于已經搭建到一半的棚屋和駐地,則是毫不猶豫的放棄了。
約莫三個小時后,古猿部族抵達高山的山腰處。
這座山是附近百里范圍內最高的山峰,且因為常年雨打風吹,組成山體的部分大多為巖石。
山腰處有一個天然形成的巨大石洞。
但石洞中住著一窩熊。
古猿部族從很早之前就知道石洞與熊的存在,只不過一直避著對方。
可這一次,古猿部族中的青壯年男性操起石塊與被磨尖的木棍向這窩熊發起了悍不畏死的猛攻。
這窩熊有一公一母,體型都十分龐大,公熊直立起來高近三米五,母熊也有兩米余。
還有直立起來已經趕得上成年古猿的三只小熊。
對方不是什么軟柿子,這場戰爭顯然不可能迅速結束。
在雙方廝殺持續到十分鐘時,天空陡然劇變,驟然間烏云密布,電閃雷鳴。
起先是豆大的雨滴有一滴沒一滴的往下落,短短幾分鐘后,雨滴就變得極度密集,啪嗒啪嗒的打在泥土與巖石上,仿佛水龍頭直灌。
暴雨中,古猿部族中的戰士們依然前仆后繼的沖鋒著。
在距離戰場近百米的遠處,山腰下方,老弱婦孺站在暴雨中遙遙的望著戰場,個個面露焦急,甚至有些尚未成年的小孩子躍躍欲試著想上前幫忙,但卻被大人死死抓住。
雙方的戰斗整整持續了近一小時。
古猿部族在損失了總計近三十名青壯年后,終于殺死了公熊與母熊。
兩只成年巨熊匍匐倒在地上,渾身傷痕累累,尤其五官部分更是面目全非。
三只小熊中也有一只失去了呼吸,另外兩只小熊似乎還有短暫的呼吸,但口中也被刺入數根尖銳的木矛,想來是命不久矣了。
倒在山腰處的青壯古猿卻更多,個個肢體殘缺,形容凄慘。
殷紅鮮血在雨水的沖刷下,順著山體往下流淌,化作一道紅色的血流,也不知是古猿的血還是熊的血。
老弱婦孺和尚且能動彈的青壯年開始一步步踩踏著血水往山洞而去。
沿途,古猿們抹著眼淚不斷撿起地面掉落的斷裂木矛,以及被打斷成兩截的石刀。
也有一些人頗為吃力的抱著陣亡同伴的軀體也想將其拖進山洞,但卻被別的古猿用巴掌制止了。
外面的大雨卻越來越大,人類的肉眼可見度不足兩米,耳朵里更是聽不到任何聲音,天地間仿佛只剩下淅淅瀝瀝的大雨聲。
陳鋒全程靜靜的看著這一幕,不知道說什么好。
他曾無數次幻想過人類祖先在大自然中掙扎求存的模樣,也看過無數影視作品關于這些的描述。
但毫無疑問的是,魚星人展示給他的畫面,不是什么假設,而是讓陳鋒的意識真正回到了數百萬年前,親眼見證了漫長的人類史中這一段看似渺小,實則驚心動魄的歷史。
陳鋒不但親眼見過,也曾親自參與過無數次宇宙級的戰爭。
但莫名其妙的,他卻從這原始的、古老的,簡簡單單的木矛、石頭與利爪的廝殺中體會到了濃烈的悲壯感。
魚星人真正參與過人類文明的進程,也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這群古猿部族毫無疑問便是人類真正的祖先。
古猿有很多個部落,但真正最終進化成人類的,只有這一群。
其他古猿部族要么是在進化的道路上走錯了路,要么是不幸滅亡在某一場災難中。
大旱、洪水、地脈變動、饑餓的狼群……
每一種災難,都可能摧毀人類文明的萌芽。
接下來的事情,陳鋒大約能猜到了。
這場暴雨會持續很久。
大地會變成水澤。
土壤地貌與植被狀況將會翻天覆地。
地球生物的多樣性也會劇變。
但這群及時反應過來,并順利攀上高處的古猿部族最終堅持了下來,并歷經幾百萬年的發展,最終出現了他陳鋒,出現了獵戶臂人類。
陳鋒不禁暗想,或許等到幾千萬年后的人類再回想如今晨風帝國與復眼者發生在地球和銀河系里的戰爭時,如今的人類在后人心中是否也是這些揮舞木矛的古猿,復眼者是否也只是“脆弱”的巨熊。
后人們也會有自己看著這數百萬年前的祖先在災難面前毅然決然的持矛沖鋒的滄桑感嗎?
后人們究竟會如何想象呢?
陳鋒又在想著,人類究竟有多么幸運。
如果老者的反應慢半拍。
如果那位明顯是領袖的高大古猿不相信老者的判斷。
如果那些慷慨赴死的戰士稍微有些脆弱而退卻,最終耗盡所有戰力也沒能殺死巨熊。
如果上述任何一種情況發生,那么人類也就沒有了如果。
陳鋒目送著所有古猿步履蹣跚的步入山洞。
他深吸口氣,微微彎腰。
不管怎么說,作為一名銀河時代的戰士,他想向這些遠古時代里一樣拯救了人類文明命運的戰士們表示由衷的敬意。
或許他們甚至不會說話,也不懂任何語言,甚至不知道所謂的敬意是什么意思。
或許他們只知道,在族群需要的時候,哪怕面對一巴掌就能將自己拍成肉泥的巨熊,也要揮舞著脆弱的木矛挺身而出。
他們永遠無法想象后人能身穿戰甲毀天滅地。
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脆弱,但他們在沖鋒時展現出的莫大勇氣,卻一樣扭轉了乾坤。
隨后,幾只古猿重又爬出來,用藤條束縛著五只巨熊的尸體,往山洞里慢慢拖動。
暴雨一直在下。
也不知道大自然是發了什么瘋。
這暴雨整整持續了一個月。
在這一個月里,外面的世界洪水滔天,滄海桑田。
第七天時,最先指出災難即將來臨的高齡者頂著41攝氏度的高溫走出山洞,邁入暴雨。
他已經整整高燒了七天,他知道自己快死了。
兩個小時后,他拖著兩只兔子的浮尸,游回到山洞外。
這里原本是平原與高山,如今卻變成了汪洋中的一片孤島。
遠處的土質山包已經塌陷,附近幾十里范圍內,只剩下這座巖石高山依然屹立。
老者將兔子放到洞口,再往遠處走去。
往山下走出幾十米,他仰面就倒。
他倒在了雨水中,再也沒有爬起來,并最終被越來越高的水位線吞沒,再被卷走。
山洞中的古猿在這一個月里,吃完了儲備的糧食,吃完了熊,也吃完了山體上能找到的一切能吃的東西。
越來越多的青壯年、老者走出山洞。
有的古猿回來了,或兩手空空,或提著點什么東西,哪怕是樹根也好。
有的古猿沒能回來,也不知倒在了哪里。
原本近三百只古猿在這一個月里銳減至一百三十余只,其中超過八十只都尚未成年。
陳鋒焦慮的望著天空。
他也不知道雨什么時候停。
再這樣下去,人類的祖先便要消失在歷史長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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