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唐秦與鄭一峰的聯名意見傳回太陽系。
二人并未毫無原則的支持盧成國,但卻提出應該就此機會完善奴族管理體系,切忌一刀切,應該更深入的開展宇宙生物學和文明學,仔細研究不同異族的不同特性。關注麥肯·安塞爾的行為究竟造成了怎樣的后果,還需要重新定性。
但不管怎么定,麥肯都違背了當時的法令,必須嚴明法度,否則其他奴族必然做出不符合人類預期的反饋。
這反饋不會是造反,但哪怕只是違心的順從,放棄自主意識,一切只以人類顧問的判斷為主,本身就可能造成損害。
雖然唐鄭二人的話未說透,但卻從側面支持了盧成國的觀點。
二人的“光環”還真發揮了作用,無論云頂星域還是帝國本部,都認識到了之前的不足。
事物的發展總有其規律性,自從人類開始大規模分化收攏奴族至今已有二十年左右,但由于一直處在戰爭中,且主要與奴族打交道的都是戰區,戰區的人類光是應付戰事便已足夠疲憊,雖提出了多元宇宙的觀念,也制定出諸多細則,但現在看來依然有所欠缺。
后方基地雖然人才資源種類更全,也有余力做這些事,但畢竟又不在現場,不能與這些奴族實際接觸,拿到的都是二手乃至于三手四手的資料,長臂管轄容易出簍子。
這畢竟是人類第一次考慮自身種族生存之外的問題,在嘗試著建立一個泛宇宙的和平體系,出錯并不可恥,發現錯誤并迅速改正錯誤,本就是人類的特長。
此后,一個更完善的新部門組建成立,開始全方位的研究眾多奴族特性,尤以蜥蜴人為首。
大約半個月后,一份融合了時空拓撲學以及大量宇宙生命生物學、心理學等等新學科的報告出現在決策者們的面前。
帝國領導層們這才知道,被麥肯·安塞爾摧毀的蜥蜴人的機緣是個多么大的遺憾。
大量學者前往蜥蜴人星球實地考察,再與當地奴族深入交流,從頭到尾的梳理了一遍蜥蜴人的歷史與進化歷程,最終得出結論,作為爬行動物類的蜥蜴人的思維方式與人類截然不同,天生便擁有驚人的直覺反應能力,思維敏銳度極高,反應極快,他們看世界的角度與人都不一樣,得天獨厚的動態反應占據了蜥蜴人大腦大量的思考能力,讓他們需要慢速思維的科學邏輯進展緩慢,更讓他們在政治與生產分配等領域幾乎毫無天賦。
如果不是遭到復眼者的奴役,蜥蜴人文明或許會永遠維持在1級文明以下,頂多只能達到0.3級文明,社會體系也只能永遠停留在原始部落制上。
后來復眼者將蜥蜴人帶進了星際時代,代價是通過精神枷鎖來控制住他們,將他們變成純粹的工具。在這個時候,其實蜥蜴人文明已經滅亡,其歷史傳承已經斷絕,文明特征與個體思想亦不復存在。
人類解放了蜥蜴人,恢復其文明形態,并向其開放技術,讓蜥蜴人真正以一個文明的姿態昂首闊步邁入星際時代。
大量人類援助科技迅速涌入,徹底改變了蜥蜴人的思維模式與生存形態,讓他們終于能將天生擅長的快速思維從繁復的低級資源攫取與簡單的戰斗任務中解脫出來。
數量龐大的蜥蜴人個體的思想開始如格拉斯人一樣,通過量子網絡關聯在一起。
他們不需要思考復雜的問題,僅靠直覺便能在量子網絡中迅速達成共識,做出決策。
這般聚合式群體思維的終極表現,便是催生出部分與人類思維模式接近,擁有更強學習能力的個體成為超級個體,也就是蘇博。
根據文明學家的推演,蘇博本該將蜥蜴人迅速帶進資源調配更科學合理,決策速度更快,文明發展水平與戰爭潛力都更強的帝制體系。
“麥肯的確做錯了。人類不該因為蜥蜴人同為碳基生命,就強行將自身的思維模式轉嫁到對方身上。生命與文明的奇妙之處,就在于在特定時期中一定會出現特定的變化。人類文明的歷史也經歷了多次轉變,體系從未固定鎖死。”
“在龐大的宇宙中,由于生物具備更復雜的多樣性,科技層面由高到低也會有更多復雜變化,沒有放之四海的規則,只有最適合的規則。蘇博之死等若暫時掐滅了一種可能,這可能是在超級領袖的帶領下,突破種族瓶頸,走向更高層次的可能。”
拿威綸感慨萬千的說道:“我們的確應該用更科學的方法去分析每個奴族的思維運轉規律、生物特性與文明特質,這樣才能得到更正確的判斷。麥肯應該為他的行為付出代價。”
一份多人聯署的判決書出現在麥肯·安塞爾面前。
這是近兩百年來最厚的一份判決書,多達數十萬字。
倒不是麥肯的罪行有多么罄竹難書,判決書中科學報告與技術分析占據了大量篇幅,其意義是讓麥肯·安塞爾主動認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而不是讓他口服心不服的“認罪”。
一天過去,麥肯關閉判決書投影,緩緩說道:“我錯了。但我反對永恒囚禁,應該讓我到前線去成為一名敢死隊員,這樣我還能發揮點作用。”
負責宣判的審查員A說道:“犧牲是戰士的榮耀,不屬于罪犯。你能接受的,只有被剝奪一切權利。從今往后,無論我們與復眼者的戰局如何,無論你過去的戰友處境如何,你都只能當一個看客。”
麥肯瞪大了眼睛,一直以來的沉穩消失殆盡,“憑什么!我雖然老了,但我……”
“因為你犯罪了!你的行為導致你不值得被信任與依賴,一個無法嚴格執行命令的人,當然沒有成為敢死隊員的資格!每一個敢死隊員都是為了解放人類的崇高使命而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切以完成任務為最高己任的偉大之人。你捫心自問,你的自控力如此之差,如此剛愎自用,誰在戰場上敢信任你?你也曾是一名指揮官,難道還不明白這簡單的道理嗎?”
審查員A厲喝連連。
麥肯·安塞爾聞言,呆愣很久,然后頹然坐倒。
他沮喪的抱住頭,渾身直哆嗦。
一個連死亡都不畏懼的人,卻在此時被徹底擊潰。
“錯誤已經造成,我希望我至少能給蜥蜴人道歉。這樣至少能彌補一點奴族與人類之間因我而起的潛在裂痕,這個要求,可以嗎?”
“可以。”
三天之后,麥肯重獲了“自由”。
他在云頂星域的廣播頻道里公開道歉,深刻懺悔。
麥肯是要以己為鑒,提醒人類戰友,不要再犯與自己相同的錯誤。同時他也向蜥蜴人與其他奴族表示真誠的歉意。
蜥蜴人并沒有原諒他,因為此時的蜥蜴人中還沒有產生第二個可以代表所有蜥蜴人意志的超級個體。
至于其他奴族,則也沒公開表達什么態度。
不過改變卻在潛移默化悄然輻射開來,剛剛凍結了自己文明演變的奴族有再一次開始了緩慢的文明進程轉化。
奴族感受到了人類的誠意,也體會到了人類對自己的期待。
人類公正的處理打消了眾多低級文明的疑慮,徹底穩定了以人類為核心的多元宇宙架構,必然會進一步激發各族的主觀性。
在接下來的歲月中,低級文明或許不可避免的會有內戰爆發,但不管是怎樣的變故,其根本目的都是為了加快文明前進,以自身文明的特性更快適應星際戰爭時代。
這次變故還有別的影響,加快了盧成國、唐秦與鄭一峰登上更高舞臺的速度,要知道此時的鄭一峰年僅4歲,壓根就沒真上過戰場,已然坐實了天才之名。
時間在平靜與偶爾爆發的戰爭中一點點過去,云頂戰區的軍隊數量依然在持續拔升。
四年后,2979年,前線偵查隊員傳回新的情報。
“短短一個月內,銀心內部核心區域有多達數億顆恒星陸續湮滅。在湮滅之前,這些恒星都曾短暫的爆發驚人亮度。”
這般手筆,人類很熟悉。
這標志著復眼者變更了作戰策略,不再試圖建立星門,轉而以快速榨取恒星能量,迅速集結重兵為主。
云頂星域與帝國本部立刻開展策略分析。
幾乎所有人都一致認定,復眼者這是將數百年積攢的奴族兵力全部調動了起來,準備對云頂星域展開如泰山壓頂之勢的大總攻。
情報很準確,又過去不足兩周,前線偵查員傳回一段影像資料,復眼奴族軍隊正在向著三個區域大量集結,其兵力規模之大,兵種數量之多,堪稱有史之最。
在這三個集結區域里,浩浩蕩蕩的各型艦船與大型生物鋪天蓋地,占滿了三個直徑二光年的球形空間。
數量如此龐大的艦隊甚至扭曲了銀河系的引力場穩定性,在銀心附近形成了三個新的質量核心。
銀河系的棒旋星系結構穩定性被打破,大量恒星的運轉軌道被改變,相互間發生碰撞,每一天都會有脫離軌道的恒星、行星碰撞到一起。
人類的發展速度很快,但復眼者作為老牌高級文明,更是征伐了無數個恒星系,至少統治了室女座超星系群,其恐怖的戰爭動員能力,在此時此刻終于露出猙獰一角。
“對方的艦隊總質量相當于三百分之一個銀河系。數量太多了。對方能調動的能量實在太龐大了。他們甚至不需要四處追擊我們,只需要持續不斷的航行,便能利用質量帶來的引力效應摧毀沿途一切恒星。”
“我們要分散撤離的難度太大了。怎么會有這種戰爭動員方式,在虛無歷史中,為什么從來沒有提到過?”
“把追求以量取勝的生物科技推高到極致之后,便有這樣的戰爭潛力嗎?我們……該怎么辦?”
復眼者突然露出的猙獰獠牙,讓原本意志極為堅定的人類戰士也免不得內心犯怵,甚至在云頂星域的高層會議上,也出現了意見分歧。
擺在周東來面前的有三個選擇。
一,原地待命,固守陣地,消耗敵方力量。加快將天洞巨艦改造為超遠距離星門的速度,圍繞此地建立一個人類兵力集結點,等待帝國本部的支援,將主要戰場釘死在云頂星域附近。
二,放棄云頂星域,再次化整為零,不管對方的三路大軍,力求繼續前進,并在銀心腹地匯合。
三,依然是在原地散開,各自前往銀河系中不同的方向,圍繞從銀心到獵戶臂的這段路程,展開曠日持久的游擊戰,變化無名艦隊的思路,轉為無數個新的小分隊,一邊打一邊發展。
這三個策略看起來都各有優劣,很難做出權衡。
但沒有多少時間猶豫了,復眼者的三路大軍在集結到差不多的程度后,便已經開撥,陸續進入曲率通道,從三個方向直撲云頂星域。
“最遲2982年,對方的部隊就會陸續抵達,我們到時候要面對的是三支拉長到數光年的艦隊,對方的攻勢將會源源不斷,像巨浪般撲上來。我們即便集結所有力量,抵擋住的可能性不足億分之一。”
周東來喃喃自語道,思索再三,他最終拍板,“將所有庫存的冷凍胚胎轉移到小型萌芽艦上,每艘萌芽艦上平均分配一千個冷凍胚胎,以及一百名幼童,十名成年人。然后讓這三千萬萌芽艦向后方散開,準備組成發展陣線。”
“以唐夏傲的特戰艦隊為核心,組建特攻隊。任務是不惜一切代價挺進銀心,看看銀心內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加快天洞改造的速度,等待本部遠程投放的兵力救援。其他艦隊與奴族兵力,全部圍繞云頂星域加強戒備。我們要把這里打造成鐵桶江山,我們就是敵人腹地里一顆拔不掉的釘子,在我們滅亡之前,對方也不可能無所顧忌的繼續推進,威脅到帝國本部。”
旁邊的艾默生·科伯特問道:“那鄭一峰和唐秦的兒子唐世民呢?女媧計劃和先哲計劃怎么辦?是留在云頂星域,還是潛伏離開?”
周東來一咬牙,“混在一支萌芽艦里,讓他們潛伏離開。事到如今,只能相信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