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曾經幻想過很多次,假如福萊德斯不用死,有他幫忙打點一切,自己只需要當個收集信息的工具人,還有學霸帶飛,那浪跡天涯收集信息的計劃能輕松多少,小日子能過得多么愜意。
現在他美夢成真了。
但是……真一點都不愜意!
自打薇星能連接上量子網絡的七個多月以來,陳鋒真沒偷懶。
他稍微得閑了就拿起薇星根據扒拉的信息流整理出來的資料庫,持續吸收各種能用的知識。
由于不能向外主動傳遞信息,只能在通訊信息流中竊取,所以陳鋒得不到系統培養的教材,只能拼湊資料庫。
可如今人類疆域版圖太大,人口太多,外部持續交換的信息總量巨大,遠超薇星的承受能力,分析不過來,薇星只能用類混沌算法靠“直覺”去抓取可能有用的知識,抓到什么是什么,簡單分析后認定有用的,就用自有的貯存能力給分門別類的存下來。
到目前為止,薇星都沒能找到完整的知識培訓教材,無法建立成熟的教育體系,呈現在陳鋒面前的知識點很碎片化。
陳鋒也沒辦法,只能選個傾向,然后逮著什么學什么。
這讓他學得很費力,浪費了幾個月時間,最近他才轉換思路,以這次獵戶臂人類發現的特殊物種、礦藏與奇特現象為主攻方向。
學科分類分別為宇宙生物學、材料學、宇宙規則學等等科目。
陳鋒的思路很單刀直入,毫無花巧。
人類自有的東西,乃至于以前并未推進成功的科技發展路線,哪怕他不再帶回去新的東西,只要太陽系文明尚能維持,理論上人類都有發展出來的機會。
但靈感與理論基礎建立在太陽系外的次級文明、特殊材料和宇宙奇跡上的知識,在太陽系內部卻根本不可能憑空想象出來。
這次他成功走出來了,并接觸到無數殖民地用五百年時間扎根闖蕩發展于獵戶臂內,窮盡萬億計的十數代人的智慧收集到的寶貴財富。
陳鋒認為這些才是重點。
首先,假如他記住存在可用資源的每一個星球的方位,等回去之后,甭管是否繼續嚴格執行《規劃》,他都能把這些信息藏進《狂人猜想集》里,又或是干脆不要臉一點,用科幻或者系列電影,直接把這些星球打上標記。
那么等下次人類在二十四世紀甚至二十三世紀沖出太陽系后,陳鋒留下的信息,就是一張打滿標記的“藏寶圖”。
人類一開始就知道哪些恒星系里有東西,哪些恒星系純粹白給,哪些星區里有能夠輕易摧毀艦隊的自然災害,人類將能順著“藏寶圖”有的放矢直奔目的地,定能節約不少時間,少死很多人,這肯定能進一步加快銀河人類在外面的發展速度。
另一方面,陳鋒還能將自己吃透了的部分“標準答案”放進歷史中。
他也想知道,假定下一條時間線中太陽系人類戰勝了二十六世紀初的災難,文明還能存在,那些一直生活在太陽系物理規則之下,呆在與人類最契合的環境中的后人,能不能在對外界不知情的情況下,就著這些本不該得到的知識迸發出一些耀眼的思維火花。
但這里有一個問題。
宇宙中幾乎不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恒星,總會有細微差別,或許是質量,或許是密度,又或許是組成成分,又或許是壽命的階段。
不同的恒星將會對宇宙釋放出不同的輻射、粒子流、引力場、磁場等等,無數個相關參數都會有或大或小的區別。
人類可以通過改變各種參數而模擬出與地球表面無限接近的環境,但唯獨有一項無法模擬。
人腦中有磷原子上的量子坍塌形成的漩渦風暴,恒星也有,并且更強烈,籠罩范圍與引力場范圍基本一致。
如果某人站在銀河系上空幾十萬光年之外,基本脫離了銀河系內每一顆恒星的引力場范圍,但卻依然逃不脫銀心黑洞的引力場,更逃不脫宇宙中無處不在的背景引力場。
人類除非躲進曲率亞空間,否則無時無刻不在這量子風暴的輻射范圍之內。
當同一個人處在不同的恒星引力場籠罩范圍時,受外部環境影響,思維風暴或多或少的都會受到些影響,呈現出細微差別,體現在邏輯思維的底層結構上,具象在對同一件事情的不同看法上。
這差別很小,幾乎微不可查,但卻客觀存在,并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強化。
往夸張里說,將生長在不同星區中的人的認知偏差放大無限倍后,等同于二維生命永遠也理解不了什么叫長寬高中的“高”。
陳鋒之前從未考慮到過認知偏差的問題。
反正分布在14400個殖民星系中的三十五萬億人在面對復眼者時表現得依然團結就行了。
但現在他不得不重視起來。
首先,晨風帝國依然團結的原因,是雖然三十五萬億人分布在跨越五千光年距離的龐大疆域中,但幾乎每個人都認可自己地球人的身份,都認可太陽系是人類母星的事實,并且都深知沒有退路,都愿意為種族之存續而戰斗。
這不是什么邏輯思維,甚至無需理由,對自我種族的認同感,是油然而生的情感,無需推理。
情感跨越了疆域界限和不同背景量子風暴帶來的認知偏差,將龐大的晨風帝國中的幾乎每一個人用同一個信念牢牢鏈接在了一起。
但科學卻不講感情,講邏輯。
因此,陳鋒并不能確定生活在強太陽風籠罩,又被壓制在太陽穹頂之下,受太陽量子風暴高強度輻射的太陽系人能不能在無法進行實驗論證的情況下,靠憑空想象與推理,跨越認知偏差的限制,讀懂這些來自太陽系外的知識。
所以,為了保險起見,他覺得自己不能死記硬背,得結合實際,親自把這些知識學到融會貫通,再將其以理論上符合太陽系人類思維模式的表達方式總結歸納出來,并能由淺入深的準確表達給太陽系內的后人。
當他意識到這點時,宣告他以前那種只要死記硬背就能應付一切的好日子到頭了。
這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但還是咬牙切齒的強撐著,能啃動一點是一點。
所以在前面幾個月里,他先是用很輕松愉悅的狀態記完了絕大多數資源恒星點位,剩下的時間都花在舉步維艱的啃這些晦澀玩意兒上。
這會兒呢,恢復溝通能力的福萊德斯的確當場化身學霸,開始帶著他飛。
陳鋒完全啃不動的東西,小福基本上多瞄個幾眼就能明白,并且反手完成一套講解培訓教材扔給他。
這讓陳大師回想起自己當年讀高中參加物理奧賽時,自己讀題才讀到一半呢,鄰座的畜生卻已經提筆唰唰唰的開寫,自己才做到三分之一,那牲口就已經提前一小時面無表情的交卷,并順手拿了國家級一等獎,再保送個清華時的感覺。
陳鋒剛開始被帶飛時還很美滋滋,拿著教材就開學,效果是提高了至少十倍。
然而當他這一本才學到不足三分之一時,小福版的新教材又來了。
身穿戰甲的小福一邊在外面帶著無數智能機器人化身辛勤小蜜蜂一般的工程師干活,一邊還通過薇星的網絡一本接著一本的給陳鋒扔私人訂制的教材。
真·殘暴家庭教師·JPG。
陳大師心態當場就崩掉了。
被帶飛的感覺是不錯,但飛太快太高,高處不勝寒,風太大,我容易閃著腰啊!
不知不覺,兩人又在001號垃圾場里呆了六個多月。
這六個月里陳鋒給關在晨風二號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學到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打個噴嚏看見的星星都是各種公式符號。
小福先把那枚菱形智腦核心芯片完美融入到了薇星的正方體超大核心中,薇星的實時運算能力當場翻倍,數據貯存能力翻了十六倍。
他再把之前那艘銀河級戰艦全拆了,然后修好了拆卸件反物質動力電池,加裝到晨風二號上。
隨后他又修復了初級暗能量吸收器拆卸件,正式宣告晨風二號的能源危機就此終結。
這還不算完,他通過東奔西走搞來無數零件,順手把薇星扒拉下來的最新型超曲引擎技術給研發了出來,他最后修復的原銀河級戰艦引擎的性能,比外面的正版還強那么一絲。
銀河戰甲、工程機械、智能機器人等智能化設備均獲得了全面提升。
半年內,福萊德斯和他的腿部掛件組成的二人小團隊掌握著的生產力光速拔升,堪比一家傳承數百年的手工造船坊。
得益于生產力的提升,總長五十五公里的晨風二號大改造準時宣告正式完工,新增信息室、生物樣本貯藏室、材料樣本貯藏室、生物分析室、生態模擬車間、高能物理車間、恒星環境模擬車間等多個功能單元。
晨風二號的外形依然呈棗核型。
經福萊德斯的計算,這樣設計的棗核型艦船在以21倍光速進行超曲運動時,曲率泡震蕩亞空間釋放的橫波與縱波的比例值最大,縱波總量最少,最不容易暴露行蹤。
是的,現在晨風二號擁有超越人類艦船性能的21倍光速航行能力。
倒不是說龐大的獵戶臂人類科學家加起來都不及福萊德斯一人聰明。
當飛船進入超曲運動狀態后,將會先以20倍光速沿著人類已知的引力線網絡進入曲率空間。
隨后,小福會利用他的大腦與量子網絡無縫銜接的天然溝通能力,鏈接上飛船導航系統,將飛船一點一點的拽進順著宇宙引力線曲率空間延展的下一層介質空間。
這層空間很薄,上下不足二十公里。
如果將宇宙空間比做空氣,可將曲率亞空間視為水面,水面下方卻還有一層超重有機溶劑,結構更穩固,與三維空間的隔絕更徹底。
福萊德斯發現的這一層空間,便是水面與超重有機溶劑之間的介質層,既有上層水面的部分性質,又有一定下層溶劑的特性。
福萊德斯將這層介質空間稱為鏡像層。
無論是水體中的物事,還是下層溶劑里的物事,都可以投影到鏡像層上成像。
格拉斯人之所以能在靠近時輕易入侵人類網絡,正在于格拉斯人的思維天生就建立在這一層介質空間之上,他們能通過觀察鏡像層上的信息流成像,找到人類量子通訊的加密信道頻率,再從更底層的層面往外傳遞偽裝信息。
之前人類并不知道這一點,只是直覺性的認為格拉斯人相當危險,雖然發展很慢,可潛力十分恐怖。
這直覺還真沒錯。
只要晨風二號進入到介質層,被復眼者和人類察覺的概率都將大為降低。
另外,陳鋒終于可以安全的向人類傳遞消息了。
福萊德斯可以通過薇星與人類建立的網絡連接,悄無聲息的跨越空間再進入格拉斯星上的小規模量子網絡中,再通過格拉斯族人的思維組成的網絡散布一些簡略信息,就像發短信。
這樣繞一個大圈子后,理論上人類不可能反過來追蹤到他。
陳鋒先讓福萊德斯以摩爾斯密碼這種古老且傳統的加密手法,傳遞了一段信息。
正是關于特定克隆人在特定情況下與格拉斯人的融合過程的描述。
陳鋒在信息中隱藏了自己的存在,將其變成格拉斯人主動提出的合作“建議”。
雖然這有暴露風險,但陳鋒希望分享自己的重大發現。
在陳鋒傳出信息大約三個月之后,薇星從網絡中截取回一段加密信息,正是數千個生物科學院關于該項目的研究報告。
很遺憾。
無法復制。
達成反應條件需要的巧合遠比陳鋒理解中的還要多。
克隆基因先天殘缺的細節方向、克隆者自身意志與世界觀的形態、甚至克隆者在被融合之前的人生經歷、身體疲憊及受創情況、成長環境、克隆者的源體基因、格拉斯人個體的基因……等等等等無數個涉及到參與者的心理、生理、時間、地點、反應環境的無數個要素,錯一個都不行。
這的確無法重現。
幫不到別人,陳鋒稍許遺憾,但也沒太意外。
這一天,陳鋒與福萊德斯最后檢查了一下艦船情況,確定一切順利后,果斷起航。
晨風二號先進入介質空間,然后在導航圖中直奔星門,作勢要一頭撞進去。
說來也是蹊蹺。
明明星門對人類的戰略意義極度重大,復眼者卻從不嘗試摧毀星門,只放任人類利用其完成快速調遣。
陳鋒吞吞口水,“小福,不會出什么事吧?我們能這樣進去?”
“哥,沒事的。星門后的亞空間同樣有分層,我們會走得神不知鬼不覺。”
陳鋒:“嗯。”
“哥,你真的沒想過親自參戰嗎?薇星告訴我它直到現在還沒有發現比你更厲害的戰甲操作員。”
陳鋒苦笑著聳肩,“大約是因為這條時間線里的人們不重視戰甲吧。只是,就現在這個程度的話,我參戰與否沒有意義。我們應該以最快的速度逃出晨風帝國的范圍,探索更多的可能。”
“更多的可能?”
陳鋒:“嗯,你這樣的。我們需要質變,需要技術爆發。我們得去看到更多人類不曾看到的東西,如果我們真有無限長的壽命,我真想走遍銀河系,甚至走遍宇宙,那該多好?在宇宙中的某處,肯定有解決問題的辦法。我不相信這個宇宙中有無敵的敵人。”
“是的。”
自此,陳鋒的潛航計劃正式啟動。
時光荏苒,如白駒過隙。
在茫茫的宇宙中,在空間與時間中,人類變得格外渺小。
個體的存在感相較于無數顆龐大星球的誕生與泯滅,相較于動輒以光年計的距離,相較于戰火蔓延數千光年的大型文明級戰爭,實在不值一提。
眨眼便是一百年過去。
面容上已是人到中年的陳鋒目光變得深邃滄桑,臉上的輪廓顯得棱角分明了許多。
他真不知道,這一百年自己是怎樣扛下來的。
自五十年的某天開始,每一天,都有一個疑惑一直在困擾他,折磨著他,動搖著他的意志,讓他每天至少后悔三次堅持觀察的決定,萌發十次自殺的沖動。
但他得不到答案,聰明絕頂的福萊德斯也無法給他解惑。
這疑惑正是他的壽命之謎。
萬一這次再失敗了,等我回到二十一世紀后,到底會不會繼承現在的年齡?
如果真繼承了,那我現在這樣在孤獨中枯等百年,又是浪費了多少次重置時間線的機會?
可每當他真要放棄時,他卻又會注意到那個百年如一日專注于工作的福萊德斯。
陳鋒自己倒是能一死了之,可這對只有一次機會的福萊德斯,是不是太過殘酷?
自己的死,便等若否定了小福存在的意義。
陳鋒也總會在想,是不是明天就能找到解決辦法,但卻被自己自殺給錯過了。
那又該如何是好?
愚者容易自以為見的世面越廣,懂得的東西越多,對人生的看法就越暢達,就能看透人生。
現在陳鋒算是明白了。
無論處在人生總的哪個階段,站在怎樣的高度,見過了宇宙中多少玄奇的奧秘,人類關于自己人生的自我審視似乎永遠都得不到放之四海皆準的標準答案。
困惑如影子,伴隨人呱呱墜地而始,只會終結于心臟停止跳動,生命走到終結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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