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二人的身影一轉,出現在一艘基地艦的戰前準備室中。
鄭一峰指著其中正在互相告別的一男一女說道,“這是奧斯維爾·馬利和珍妮弗·奧莫爾。他們是夫妻。奧斯維爾是一名s級戰斗員,特長是同時操控多臺智慧戰械,與你的特長十分相似。珍妮弗是一名情報分析員,特長是從相對復雜的背景干擾中找出人工智能分析的遺漏之處,尤其擅長應對復雜的空間物理環境。”
所謂空間物理環境,包括兩方面,一是磁場、等離子場、電磁波場和射線場等等物理性質的干擾,二是類似于土星環、小行星帶、宇宙隕石碎裂帶、沉積星云覆蓋等真實物質造成的遮擋之類。
“每一個特戰小隊里的人員分工都是很明確的,必須將具備不同特長的人有機組合起來。這分工非常嚴格,把木桶效應運用到了極致,越是精銳的小隊,就必須保證每個成員的特長安排必須完全互補,不能出任何差漏。在過去的任務中,這對夫婦在同一個小隊,基本形影不離。但在z星三月戰里,二人所在的行動小隊受到重創,必須整編進入別的小隊。他們在一個月后面臨選擇。”
“兩人要么各自分開,按照各自能力特長進入不同的對應小隊。要么繼續強行組合,但出于為別人和他們自己負責的原則,他們要保持雙人組的模式,就只能加入次一級的特戰隊,相當于用強一檔的個人能力去彌補特長有機組合上的缺陷。”
鄭峰問道:“他們怎么選的?”
“他們選擇分開。一個半月后,珍妮弗所在的小隊在完成共計三十三次出動任務后遭遇敵人包圍,全員犧牲。”
鄭峰:“奧斯維爾應該沒有后悔吧?畢竟有命運印記。”
“不,他后悔了。他哭了大約十分鐘,然后放棄治喪假,重新投入到任務中。心理干預員問他時,他說自己雖然后悔,但再重新選擇一次,依然會和妻子一起選第一個。珍妮弗所在的小隊之前完成的三十三次任務中,有一次是奧斯維爾所在小隊的前置情報任務。珍妮弗發現了一些異常,讓中層指揮官在制定戰術時改變了計劃,加派了十倍兵力,我們反伏擊了對方。如果沒有珍妮弗小隊在偵查領域的出色表現,奧斯維爾會先陣亡。除此之外,珍妮弗小隊在犧牲前多次超額完成任務,也給我們的人減少了很多損失,又獲得了更大的戰果。”
鄭峰:“所以奧斯維爾并不怨恨命運,因為珍妮弗的犧牲換來了更多人活著?”
“是的,你現在有什么想法?”
鄭峰思索片刻,說道:“在集體需求的驅使之下,作為文明的個體真是渺小脆弱。”
鄭一峰暗驚。
打死他也想不到,這種話竟會從鄭峰嘴里冒出來。
鄭峰很有可能是先哲陳鋒,那個目前全人類公認的,最具有奉獻精神的人,怎么可以產生如此狹隘的觀念。
“鄭峰你……”
“但我認為奧斯維爾和珍妮弗在做出決定時,都得到了足以讓他們各自都能至死不渝的安寧。這很偉大。他們雖然渺小但不卑微。”
鄭一峰聞言,長舒口氣。
鄭峰又道:“我希望未來的某一天,每個人都不用再面對這種選擇。”
鄭一峰:“那標志著我們得到了永恒的和平。”
“是的。”
“我再帶你看看其他人吧。”
在接下來的半個小時里,鄭一峰帶著鄭峰深入到戰役的數十個細節,看了數十對夫妻、父子、父女、母子、母女以及各種歃血為盟的生死之交的生離死別。
鄭一峰讓鄭峰更清楚的看見了在戰爭年代的前線里,人們是如何對待親情、愛情、友情等各種各樣屬于個人的感情的。
這一個又一個的故事,僅從個體的結局看,大多都是悲劇收場,但如果將那些犧牲者死之前所做的貢獻和在宇宙中留下的印記來評判,卻又全部是某種意義上的“大團圓”。
“一千年來,正是這一個又一個充滿遺憾的圓滿悲劇,鑄就了我們的今天。讓我們能在云頂星域抵擋住復眼者傾巢出動的三路大軍,讓我們第一次看到了戰勝的希望。今天我帶你看到的是z星三月戰,你所理解的犧牲主要是在發生戰場上的陣亡。但我們把時間再往前推,從很久很久以前,便一直有眾多科學工作者、工人、政治家、企業家終生不渝的奮斗在創造更多人類價值的道路上。這些人里,不少人早早就已經獲得了時間自由、財務自由、人生自由,但他們依然奮斗了終生。要說犧牲的話,陣亡是犧牲,努力工作與奮斗終生,嘗盡了生而為人的活著的痛苦,不也是犧牲么?鄭峰,你覺得他們是圖的什么?”
鄭峰想了想,“圖的有國才有家吧。當一個人把自己的社會屬性擺到個體屬性之上時,天然便會具備極強的奉獻精神。”
“是的,在人類的一切社會活動中,戰爭最能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將社會屬性放到個體屬性之上。在過去的幾千年里,人類面臨的是內戰,總打打停停,直到在二十一世紀中期后,命運共同體終于從一個概念走進現實。有國才有家的觀念升華為有人類文明才有家,變成了人類主旋律,扎根人心并變得根深蒂固。人類開始在統一思想的引領下,為另一場與異族的跨階層戰爭做準備。至于每個人都求而不得的更純粹的個體價值,只能等我們迎來永恒和平之后,再去覬覦了。”
“謝謝爸爸,我這次真的明白了。”鄭峰微笑著,認真的看著父親。
鄭一峰長吁口氣,老懷甚慰。
他很滿意。
他化用了先哲陳鋒生前曾向草創的救世組織闡述與踐行過的理念,反過來教導鄭峰,終于是給這名義上的兒子補完了最后一課。
早在千年前,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完整理念萌芽自2012年。
這囊括全文明的價值觀從數萬年前的原始社會中萌芽,走過了奴隸、封建、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階段,并最終在生產力爆發式增長的二十一世紀初期完成積累,登上前臺。
命運共同體第一次真誠的將地球上的七十億人囊括到同一個觀念之中,不分發達與不發達、富裕與貧窮、先進與落后,以真正的真誠將所有人類都一視同仁。
在命運共同體概念的背后,支撐著這價值觀的,正是將全文明都視為一個集體的文明大自由。
在對大自由的共同需求之下,面臨滅絕戰爭的地球人沒人可以置身事外。
陳鋒作為時空穿梭者,將其作為畢生信念去踐行,在通過自時空中竊取知識與信息而推動文明科技進步時,陳鋒做到了“一碗水端平”并消除分歧團結人類的承諾,在中華文明與西方文明之間找到了相對的均衡點,既推動了技術與觀念的進步,保持了不同地區不同體系相互間的競爭機制,又有效避免了戰爭陰影。
陳鋒還充分的發揮了個人與救世組織的影響力,以無人知曉的“戰時動員”行動,在最短的時間內普及了可以徹底消弭爭端的漢英雙語教學。
其意義不僅在于增進不同人種的相互理解,同時又保持住了每個人的快速思維和強邏輯思維兩種優點。
在這過程中,天知道陳鋒究竟做出過多少努力,又留下了多少《先哲語錄》中的經典理論。
終于是到了如今,在丁虎前期大量灌輸之后,鄭一峰又來完成了最終的一錘定音。
鄭峰此時聽到的并不僅僅是父親轉述的前人的道理,更多的是感受到了難以言喻的,來自靈魂深處的思想共鳴。
他的心,徹底安定下來了。
這時候梁蕓終于陸續將飯菜端上飯桌,先前借口奪難跑掉的唐天心也推門而入。
四人在飯桌上吃得其樂融融。
梁蕓的廚藝其實很普通,比不得人工智能助手的精致,譬如某些菜里的鹽不小心加多了一點,沒能得到完美比例,又比如起鍋稍慢了點,火候偏大,菜炒得略老,又比如搓青菜丸子時淀粉加少了點,煮出來略散架。
單純從味道上講,真的很一般。
但飯桌上沒人挑剔,都吃得津津有味。
過去鄭峰雖然偶爾能吃到梁蕓遠程操控做的飯菜與甜品,但這般一家人同在一桌,還有人時不時給自己夾菜的日子,卻從未有過。
這頓飯里還發生了個小插曲。
在鄭峰悶頭刨飯再放下碗時,唐天心冷不丁發現他的眼角下掛著兩行淚珠,大驚失色,“鄭峰你怎么了?”
鄭峰茫然,“咋了?”
唐天心:“你哭什么啊?該不會還在生我先前擰你耳朵的氣吧?”
“什么啊!我哪哭了。咦……”鄭峰一邊反駁,一邊抬起手摸到自己臉上,還真有濕漉漉的淚痕。
他直撓頭,納悶至極道:“奇了怪了,我剛真什么也沒想,就是覺得媽做菜的手藝真接地氣,雖然趕不上人工智能,但我吃著就是開心。還有點遺憾過不得多久你們就要回戰區,像現在這樣湊一起吃飯的機會恐怕不多了,也遺憾唐叔沒回來。我是稍微有點失落,但真不至于哭鼻子。”
唐天心聞言,略顯緊張,趕緊喚來智能機器人給鄭峰來了個全身掃描,看看他的內分泌是不是出問題了,畢竟不久前他才用填鴨神器作死閉關兩個月,這會兒有點什么毛病也不奇怪。
“鄭峰少校一切正常,身體健康指數極高。”
三十秒后,智能機器人如此評價道。
這下唐天心百思不得其解了。
但旁邊的鄭一峰夫婦二人卻是悄然對視一眼,心緒復雜。
就在剛才,二人同時收到帝國先哲院發來的重要通知。
一直以來的揣測得到了論證,徹底破案了,鄭峰百分百就是先哲。
先哲院在鄭峰的腦海成功捕捉到了一段極為特殊的思維量子風暴頻率,與當年魚人尸骸星球和原始基因研究所消失之前的瞬間,也就是先哲陳鋒的人格與合成胚胎完全融合的瞬間殘留在宇宙中的頻率一模一樣。
學者們認為,就在剛才,鄭一峰和梁蕓無意識間彌補了先哲陳鋒前世最大的兩個遺憾。
這兩個遺憾分別為“父親的教導”與“母親的關懷”。
眾所周知,陳鋒自出生起便與這兩個對普通人而言十分稀松平常的人生經歷絕緣。
他從未抱怨過,但史學家和教育學家在分析他的人生履歷時,普遍認為不幸的童年極大程度影響了他的性格,只是一直找不到佐證。
現在好了,一次得出兩個結論,既將專門研究陳鋒的先哲學往前推進一大步,又確鑿證明了鄭峰的身份,接下來終于能放下忐忑,安心的等待鄭峰繼續活下去,然后在某一天突然變成無數人翹首以盼的救世主了。
雖然這般想法有些不負責任,有偷懶之嫌,但目前人類領袖體系中的絕大多數人,都還是在期待著陳鋒能如過去那樣,既推動歷史,又引領當下,還劍指未來。
此時并沒人知道鄭峰腦海中正悄然發生的劇變。
在他意識之海的底層,冰封印記溶化的速度驟然加快了許多。
作為一名“不幸”生在三十一世紀的,“智商偏低”的普通人,從現在開始,除了基本能力之外,他的責任感、意志力、忍耐力、思維廣度、戰略高度等等重要素質,終于開始迅速拔升。
兩天后,鄭一峰、梁蕓和唐天心三人與鄭峰告別,再次踏上征途。
又一次面臨離別,鄭峰心中沒有太多傷感,面上只有愈加濃烈的剛毅。
他轉過身,一揚手,“虎哥,別看了,咱們回學校去吧。”
丁虎:“哎不是,你就沒幫我說兩句?我什么時候才能去前線?”
鄭峰回頭瞟他一眼,抬起手掌夠到丁虎的肩膀,重重拍了幾下,“你死了這條心吧。就你這天賦樹長歪了的嘴炮選手,除非能打的人都給打沒了,否則你怕是永遠沒機會。”
“天賦樹長歪的嘴炮選手是個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擅長教人,擅長總結經驗,并且超擅長通過紙上談兵來幫助年輕人成長,但真要讓你自己上,多半很快就得白給的。你這輩子的成就,只在教書育人上,至于別的,洗洗睡吧。”
丁虎:“我呸!”
鄭峰神秘一笑,“虎哥你也別沮喪,我舉個例子,會不會銀心穹頂里面是一個巨大的通道,通往遙遠的河外星系呢?萬一我們能反攻打進去,要在對面建立橋頭堡,需要再次開啟人口大繁殖計劃,然后更得盡快形成完整戰力,到那時候,你的重要性是不是就彰顯出來了?你丁虎青史留名那是妥妥的。嫂子肯定也得以你為傲。”
丁虎嗯了聲,“有點道理。”
隨后他便開始出神。
等他緩過神來,鄭峰卻已經走遠。
丁虎抬腿一路小跑著追去,心頭分外茫然。
奇了怪了,明明這臭小子才是學生,怎么剛才好像是自己被他三言兩語給治得服服帖帖的?
不合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