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7年,十一月初七,沂州。
臨沂城外的空地上,三百個壯漢身穿亮閃閃的札甲正在操練著。
隨著軍官的口號,他們一會兒抬起沉重的石鎖,一會兒拿出大刀劈砍,虎虎生風,很是威猛的樣子。
城墻上,十幾個文武官員簇擁著一個穿著紫袍的中年男人正在觀禮。
中年男人大約四五十歲,身材高大,一副不怒自威的樣子。他就是山東地面上聽到名字就會抖三抖的李璮,看起來領導做久了確實養出了些氣質。
李璮看著操演,點了點頭,看了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一眼。后者立刻會意,喊人拿過一件嶄新的札甲出來,雙手舉著恭恭敬敬交給了李璮。
“確實是上好的鋼片,”李璮摸著這件札甲,一副很識貨的樣子,“遠夫啊,這次干得不錯,你家守著膠州,確實搜集到不少好東西嘛。”
年輕人受到表揚后大喜,隨即謙虛道:“相公謬贊了。膠州匯聚四海貨物,其中自然有些珍品,不過想要挑選出真正有用之物,也是需要眼光的,不然就只是收些銀錢罷了。”說完,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姜家子弟,后者不屑地“哼”了一聲。
“遠夫”是年輕人的字,他全名李平安,是膠州李應之子,按輩分算是李璮的侄子。李平安這幾年一直在李璮麾下效力,不過李家子弟不少,他也沒什么出彩的表現,一直不怎么入李璮的眼。直到今年,膠州家里給他一次送來三百多件優質札甲,由他獻給李璮,這才得到了李璮的賞識。
這些札甲品質極為優良,刀槍不入卻不厚重,遠超軍中常見貨色。李平安聲稱是“海外珍品”,李璮也不懷疑,但其實這批甲具卻是李應家自己打造的——說出去也不會有人信,這可是三百精甲啊,上千工匠一年都不一定能趕出來,你李應何德何能有這本事?
實際上,這跟東海商社扯上關系了。這段時間來他們不斷向即墨陳家出手鋼錠,不問去處,而陳家拿到這批好鋼轉手就交給了膠州李應家。
現在正值戰亂,李應將這批好鋼視之若珍寶,暗中招募工匠打造成了甲具。他們沒法鍛造出一體式的板甲,不過把鋼錠分成小塊再鍛打成鋼片,然后把鋼片串聯起來就很好的札甲了。這種札甲重量只有四十多斤,防御力卻比六十斤的步人甲還強不少,算得上上等好甲了。
這種級別的好甲在李璮軍中也不是沒有,只是他們沒有那么多鋼,自己煉鋼或者把熟鐵片打成鋼片費時費力,制作一兩件不難,但要制作上百件就是很了不得的事了。所以普通札甲通常都是用熟鐵甚至是生鐵鑄片制造的,由于山東主要鐵產地周邊樹木早已被砍伐一空,早早就開始用煤炭煉鐵,所以這些甲片質量都很不好,即使重達60斤,防御效果也不怎么樣。
即使這樣,李璮的部隊中也只有一小部分能著鐵甲,大部分都湊合用皮甲乃至紙甲,還有不少沒甲的,李平安一次提供了三百件優質的鋼甲,就立刻引起了李璮的重視。
去年(1256年),李璮配合蒙古人南下騷擾,結果被南宋軍擊敗,一路敗逃,甚至連海州都丟了,只能退到沂州與宋軍對峙。其實當初李璮本來就沒指望能有什么戰果,只是配合蒙古人裝裝樣子罷了,但大意戰敗,后來連海州都丟了,這就很丟面子了。要知道,海州作為蒙宋邊界的重鎮,自1252年被李璮攻占后,就一直作為一個重要據點在經營,現在丟了,可真是大虧一場。
所以李璮率軍退到沂州后,就一直在厲兵秣馬,準備奪回海州。得到這三百件鋼甲后,他挑選軍中猛士,組建了一支“選鋒隊”,準備用在關鍵地方,起到一錘定音的作用。
別以為三百人不算什么。古代軍隊雖然動輒號稱數萬數十萬,但多半是虛張聲勢,真實人數至少得砍一半。剩下的一半里,至少又有一多半的運輸兵、炊事兵、工匠、征發的民夫等等。再剩下的少數戰兵里面,又分了好幾個層次,大部分是拿著每月幾貫的微薄兵餉、用著劣質盔甲和武器的炮灰兵,只有少數精銳才能有豐厚的報酬、充足的營養和嚴格的訓練。這樣的精銳作為戰斗力的核心,是真正的百里挑一,像李璮這樣占據大半個山東的大軍閥,也只不過掌握了兩千多而已。現在這三百選鋒,已經是相當重要的一支力量了。
李璮他們看完操演,就回到了臨沂城中益都軍的府衙,議論了幾件雜事之后就各自散去了。李璮把李平安單獨留下,帶到旁邊的書房,問詢起膠州最近的情況來。
“遠夫,你坐,不用拘謹。”李璮屏退下人,大喇喇往書桌后面的椅子一坐,親切地招呼李平安坐下。
李平安自然不敢真的坐下,見書桌上有套茶具,就伺候起李璮用茶來。
李璮微笑了一下,問道:“姜家現在在膠州是誰在主事?”
“回相公,是姜萬戶的五弟,軍事和商事都由他一人決斷。”
李璮思索了一會兒,說:“是姜思敬啊。哼,此子當初在東平求學,不少同門都入了幕,看來是真把自己當蒙古人的人了。前幾天膠州有個腐儒上了道疏,要汗廷在膠州設立市舶司,被我給壓下來了。如此看來,多半便是這個姜五在背后謀劃了。”
李平安聞言一驚,膠州稅關由他家和姜家分管,雖說只能分一半,但也是一大財源,要是被上面收了去,那還了得?
姜家這計甚毒,雖說他家的稅關也會被收回,但蒙古人多半會把新設的市舶司委托給他們管理。這么一來,就相當于借助汗廷的權威把整個膠州稅關都奪了去。還好被李璮壓下了……想到這里,他趕緊行了個禮,由衷道:“相公英明!”
李璮哈哈一笑,隨即臉色陰沉下來,狠狠地說:“姜家現在是越來越不像話了,我這在前線打仗,姜思明卻窩在莒州聽調不聽宣,姜思敬在背后捅刀子。哼,膠州可是靠海的,他們得小心一下南邊水軍跨海偷襲啊。”
李平安正在倒水,聽了這句差點灑到手上。
李璮的意思顯然不是說南宋真的會突襲膠州,而是說他準備假扮南宋水軍攻擊姜家在膠州的勢力。
李璮最近接連用兵,財政非常緊張,所以想出這么個斂財的餿主意很正常。但是兵勇一旦進了富庶的膠州,目標難道會僅限于姜家的產業?怕不是整個膠西城都會遭殃啊!這么一來,膠州港的產業和貿易必然會元氣大傷,幾年內收入都會大減,是典型的竭澤而漁之舉。
他連忙勸阻李璮道:“相公,姜萬戶在膠州有近千水軍,攻取不易。況且膠州日益興盛,這幾年定能為相公在財事上大大分憂,助相公成就大業。一旦膠州有事,恐怕汗廷都會有所震動,有打草驚蛇之嫌啊……”
李璮一邊聽著一邊點頭,其實他只是敲打一下堂兄李應家,讓他們多送點錢過來罷了。
正說到打草驚蛇的時候,外面突然有親兵報告,說汗廷有命令過來了。
李平安很識相地告退,李璮卻讓他在旁邊等著。很快信件就遞了過來,李璮確認過印鑒,拆開一看,原來又是催他出兵的命令。
此時,蒙哥汗已經確定了全面攻伐南宋的決策,準備發四路大軍,分別從關中攻蜀、從河南攻鄂、從云南攻湘、從山東攻淮。各路世侯紛紛出兵,前往指定位置整軍備戰,只有李璮這個最大的世侯,明明就處在攻宋前線上,卻以各種理由推脫不肯派兵助軍,惹得汗廷一道接一道發命令過來催促。
“也罷,”李璮放下信件,“大汗這次動靜不小,我們不能一直窩著不動。正好選鋒也練出來了,等今冬一封凍,就拿下海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