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2月14日,驚蟄第6日,開平。
“混賬!”
盛怒之下,忽必烈將一個青綠色的貢品萊州硯扔到了地上,咔嚓一聲摔成了兩半,還好里面沒有墨,侍從們不用費力洗地板了。
“阿海是廢物嗎?!明明都告訴他要看緊海疆了,結果先是榆關,后是灤州,幾萬大軍,連個李南山都拿不下,還被他跑了!該殺!”
這段時間,征討李璮的大軍還在南調,軍事上沒什么大新聞,只在幾天前,前后接到了榆關受擾和滕州被攻擊的消息,都在預料之中,也不算什么大事——可是到了今天,卻突然接到一個驚天噩耗,有南船溯灤河而上,接走了已經被圍困在城中的李南山!
這還不算什么,更令人驚奇的是,阿海的文書里說什么夷人會妖法,幾千人在河邊圍攻一個小堡攻了兩天,結果自己死傷了好幾百,最后被他們乘船揚長而去。胡謅吧?仗哪有這么打的!
“那什么東海人是吧,以前朕還有些印象來著,是膠州的一幫海匪吧?難怪李璮拿這么一幫海匪都沒辦法,原來是早有勾結啊!哼,名為海匪,但是如此擅長水戰,朕看八成和南朝也有些關系,說不定就是官兵假扮的!姚先生,朕看正如你所說,這些人今日能攻灤州,明日未必不能來攻燕京啊!”
忽必烈正在氣頭上,群臣本不愿在這個時候招惹他,但姚樞現在被點到,也只能硬著頭皮上去說道:“陛下所說有理,只是燕京此時大軍云集,賊人即使攻來,也無可乘之機,等大軍南下,再調阿海集中守御燕京即可。”
忽必烈也沒什么好辦法,說道:“可。既然如此,大軍糧草籌措得如何了?”
殿中左側,一個棕發藍眼的色目人立刻出列,稟報道:“回可汗,臣已遣人于燕地民家征調食糧,供應大軍絕無問題。”
忽必烈點了點頭,說道:“好。征糧夠用了就行了,不要驚擾了民家。”
諸臣紛紛稱贊陛下仁善,姚樞一邊低頭行禮,一邊側目看著那個色目人,皺起了眉頭。
此人名曰阿合馬,西域大食人士,擅長理財。今年,王文統收監,財政大事一時無人主持,忽必烈就啟用了他掌管左右兩部總理財用。此人倒確實一時緩解了不少難題,但在姚樞看來,他用的都是飲鴆止渴之法。之前阿合馬不顧王文統立下的規矩,超發了交鈔,現在征調糧食,雖然確實收上來不少,但現在這季節收的可都是今年的種糧啊!這幾個月倒是夠吃了,今年秋天怎么辦?
正當姚樞思索著要不要私下參阿合馬一本的時候,殿外突然傳來急報,看模樣,似乎是東平嚴忠范送來的消息,很快一份文書送到了忽必烈御案之上。
忽必烈看了之后,突然眼睛圓瞪,驚訝地把信拍到了桌上:“什么,孔家被一鍋端了?南朝李庭芝北寇?徐邳李杲哥畏縮不前?可惡,怎么這么多姓李的?”
這個月初,李庭芝率領一支約兩萬人的大軍在海州登陸,東海商社從本土把王泊棠派了過來充當聯絡官。他們與高正會面商議后,決定將李部大軍移駐嶧州,南面旅派出第二合成團隨行,合力向西攻拔滕州。
嶧州位于沂州西南、滕州正東,州治蘭陵縣,原先也是李璮的領地,今年李璮北撤后,被沂州守將孟德接管。孟德兵力不多,接管之后還一直提心吊膽擔心西邊的嚴忠范或者南邊邳州的李杲哥來攻。但是可能是這個位置有些雞肋,這兩方敵軍始終沒有往這邊派兵,現在正好拿來安置李庭芝部。
李庭芝帶來了兩萬人,還有二十門火炮,浩浩蕩蕩,看著比南面旅的兩千多人可是威猛多了,還是正牌的大宋官兵(這算優點?),令孟德安心了不少。同時,他們也不出意料地引起了嚴忠范派出的密探的注意。
既然有了李庭芝牽動嚴忠范的神經,南面旅就可以動起來了。
高正從本土把步兵第一營調到了沂州,看守后路和補給線,其他三個合成團兵分三路,第二團隨李庭芝攻滕州,其它兩個團攻入泰山山脈,朝著東海商社的最終目標萊蕪監進發。
從地形圖上看,泰山山脈和南清河正好圍成了一個“d”字形,西邊豎著的是南清河,東邊半環形的是泰山山脈,圍出了一片谷地,萊蕪監就位于這個谷地的東北部。
這個谷地,西邊是一大片平原,又有河運,進出很容易,而東邊則是高大巍峨滿是密林的山地,幾乎不可通行,交通就很麻煩了。萊蕪監其實就位于膠州的正西方,直線距離不遠,然而卻不可能走直線過去,必須先西南到達沂州,再向西北進山才能到達。
沂州和萊蕪之間的這片區域,就是著名的“沂蒙山”。沂蒙山并不是某座山或者山脈的名字,而是指蒙山和沂水附近的這一整片蒼茫廣大的山水地帶。
想從沂州穿越沂蒙山到達萊蕪,有兩條通行能力還算不錯的走廊地帶。一條是溯沂河的支流祊河而上,走費縣道到達泗水縣,再北上去萊蕪。另一條是沿蒙水上溯,經新泰縣到達萊蕪,著名的孟良崮就是在這條路上。
其實還有一條,沿沂水一直溯流而上,也可進入沂蒙山深處,與萊蕪只有十幾公里之隔,然而這十幾公里要跨過茫茫大山,可不是容易過的。此外,在萊蕪北部也有兩條山道通向更北邊的淄州,不過只能走小批量的行人或商隊,走不了大軍。
所以對于南面旅來說,可行的道路也就是費縣道和新泰道兩條路了。論通行能力,是費縣道更寬闊些,但論距離,則是新泰道要短一些,而且東海人在新泰縣已經有過布置,對于沿途更熟悉。
于是高正決定兵分兩路,派遣段明遠帶第三團走新泰道直取萊蕪,而自己則親率第一團走費縣道搗入東平路腹心地帶,吸引東平方面的注意力。
這里其實也是本次戰爭安全部所設定的主要目標戰場之一。泰山谷地被山脈和河流分割成了眾多的小塊平地,正適合東海軍這樣小而精悍的軍隊進行作戰。不然,跑到西邊中原地帶去與蒙古鐵騎對戰,那就是自尋死路了。
不過有些遺憾的是,初春時節,土地剛解凍,又下了兩場小雨,土地泥濘難行,大大拖延了行軍速度。
2月5日,第一團沿河到達費縣,簡單休整后,步兵和鐵道隊先行,前者盡快行軍,后者推著簡易的壓路機,為后續的炮兵和騎兵開出一條道路。
2月10日,雖然奮力前行,但也足足花了五日,第一團才抵達了泗水縣。泗水縣位于泗水源頭、費縣道的另一端,控制了這里,基本上就堵住了嚴忠范通過費縣道襲擊沂州的道路,并且南面旅還可以反過來威脅泗水下游。
但是第一團過泗水而不入,只在城外征用了一批船只,之后就立刻沿泗水直下,在一日之內到達了下游的曲阜!
高正用出了老辦法,用火槍壓制城頭,然后用龍吟炮轟開了城門,披甲戴盔的士兵們一擁而入,控制了這座古老而色彩濃烈的小城。
2月11日,驚蟄第3日,曲阜。
“嘖嘖,不虧是孔府,在這雪去春未來之際,仍然也別有一番雅致。”
高正背著手,隨意走在孔府的庭院中。這里也不知是怎么弄的,假山石上透著嫩綠,周邊流水潺潺,一看就是搜刮了不知道多少民脂民膏。
他的身后,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點頭哈腰地說道:“將軍若是喜歡,不若在此多住上幾日?我家一定盡力侍奉!”
高正回頭,嘲弄地看了他一眼,說道:“罷了吧,孔兄,你還是收拾一下,趕緊帶著家人跟我走吧。”
這位孔兄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將軍,可是我家家小太多,一時籌措不便,還請多寬限幾日。”
“哦?”高正哈哈笑了幾聲,“孔兄這是不愿意回歸正統了?或者是覺得衍圣公的位子還是讓與他人更好?也罷,要不然我讓孔湞來置辦此事如何?”
一聽孔湞這個名字,“孔兄”立刻連連應道:“好說,好說,我這就去準備。嗯,還請將軍,一定要連李湞也帶上!”
說完,他趕緊在幾個東海兵的監視下,往一間屋子跑去了。高正不屑地笑了笑,又搖了搖頭。
這曲阜孔家,在金元之際的傳承是一筆糊涂賬。
當初趙宋南渡,孔家大部也隨之南下,在衢州重立宗廟,也就是“南孔”。而留在北方的支脈則繼續曲阜孔廟的祭祀,被金朝封為衍圣公,建立了所謂的“北孔”。
后來蒙古人入侵山東,當時的北孔衍圣公孔元措隨金人避居汴京,而蒙古人占領曲阜之后,又另立了他的族兄孔元用為衍圣公。這一時期,宋、金、蒙三國共有三個衍圣公并立,也是歷史上一段“佳話”了。
蒙版衍圣公孔元用死后,其子孔之全襲爵。這孔之全就是剛才與高正說話的那位孔兄,這人比較倒霉,衍圣公的位子還沒坐多久,蒙古人就把金朝給滅了,從汴京俘虜了金版衍圣公孔元措回來。然后他們也不客氣,又把孔元措扔回了曲阜,讓他繼續做衍圣公,而這孔之全則除爵做了曲阜縣令,人生的大起大落真是刺激。
不過后來又出問題了。孔元措無子,就過繼了他的一個侄子孔湞為子,死后也由孔湞襲爵。但是這個孔湞本不是嫡子,而是庶出,由一小妾而生。
當時,蒙古入侵,局勢混亂,孔元措去汴京避難,危難之時也顧不得家里那么多人,像這樣的非嫡系小妾和庶子自然不會帶上,孔湞和母親就這么流落了民間。其母孤苦無依,只能改嫁于一李姓人家,孔湞也改名為李湞,從小在李家長大。
孔元措回到曲阜后,因為無子,所以尋回了李湞定為嗣子。這本來也是人之常情,但是孔元措死后,之前我們的這位孔兄孔之全的嫉妒心就發作了,向當時主管漢地事務的忽必烈告發孔湞非孔家子,要求將他除爵,言外之意自然是換自己上。
一時間,孔家各勢力明爭暗斗,互相攻訐,丑態盡出,看得忽必烈是一陣惡心,既廢了孔湞的衍圣公爵位,卻也沒有封新的衍圣公,就讓這個位置這么空懸著。
原本的歷史上,一直要等他滅了南宋之后,才把南孔嫡孫孔洙請了來,要封他為衍圣公。不過孔洙卻謝絕了此位,還是把這個臭不可聞的“衍圣公”讓給了北孔。
在當下,北孔一家并沒有衍圣公的爵位在身,政治價值大不如前。不過聊勝于無嘛,抓在手里也是一步閑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用上了呢?所以高正到達泗水縣之后,沒有直接攻城,而是搶先去了曲阜把孔家人給控制住,省得他們收到消息后驚慌失措又跑了。
還好曲阜防備不足,輕松被東海軍拿下。孔家人丁太多,散居各地,不可能全部抓起來,但是關鍵的孔之全和孔湞都控制住了,也算是達成了目標。
不過高正并不打算在曲阜久留,這里勝在歷史悠久,但是地理位置并不算緊要,還是先回去把泗水打下來,溝通了補給線,再說別的吧。
他命人打開府庫,讓士兵們好好吃了一頓,把帶不走的糧食分發給了曲阜的民眾,就帶著孔家一行人和他們“捐獻”給東海國的一批財物向泗水殺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