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年,5月1日,長清縣。
“陛下有令,李逆犯上作亂,自當千刀萬剮,但屬下軍將文臣被其脅迫者,可從輕發落,若有立功,更是有重賞!”
長清縣北部的清河河面上,一艘掛著“李”字旗號的列槳樓船之上,一名文士模樣的男子,在周圍一群手持刀兵的赤腳水兵的注視下,面不改色地對面前一位將領如此說道。
這名將領面色一陣紅一陣白,許久之后終于做出了決斷,抽刀狠狠地往甲板上一捅,說道:“罷了!老子在南邊跟宋狗打生打死,末了卻要反過來跟自己人打,老子早就不爽了,如今,正好反他娘的!呃,不對,是棄暗投明!姜先生,該怎么做,你給指條明路吧!”
“姜先生”名為姜彧,祖上是萊陽人,因父親與張榮有舊,舉家遷居濟南。他在濟南幕下為官,現在是張宏的親信之一,當初張宏告發李璮謀反之時,就是帶著他一起上京的,信任程度可見一斑。濟南淪陷之時,他與張宏等人一起逃往濱州,此后又被派去合必赤帳中協助,前不久又被史天澤要了去參贊軍務,現在倒也膽大,孤身潛入益都軍的水師戰船上,試圖說服李璮的屬下歸降。
此時,合必赤旗下的各部在東北方向取得了突破的消息已經傳到了西南史天澤的部下們這邊。雖說雙方皆為忽必烈效力,本為一體,但是東邊進展順利,西邊遲遲未進,這局面總歸不太好看。所以姜彧就自告奮勇站了出來,試圖在戰場之外取得突破,如今顯然是有成果了。
姜彧聽了對方的決斷,面露微笑,說道:“孫千戶棄暗投明,朝廷自然會給千戶一個好前程,將來,這千戶轉成萬戶也未必不可。只是不知,將軍能帶多少同袍歸正?”
孫千戶面上一喜,又想了想,說道:“李逆倒行逆施,早就有不少人跟我一樣不滿了。多了不敢說,兩三成的船總是能拉來的。”
姜彧大喜,俯身一拜,說道:“那便有勞孫將軍了。還請將軍回去串聯同志者,謹慎為上。數日之內,王師水軍必大舉來攻,屆時以紅煙為號,諸位義士見了便可發難!”
北地雖然不如南宋那般重文輕武,但是文士對低級武將行拜禮也是個不小的禮節,孫千戶當即感受到了滿滿的誠意,感動地說:“請姜先生放心,在下一定竭盡全力!”
5月3日,長清縣。
寬闊的清河之上,兩支船隊相遇了。
東邊的一支,旗艦上掛著“趙”字旗號,由原海州水軍千戶、現已升任萬戶的趙咎帶領。
西邊的一支,旗艦上掛著“張”字旗號,由蒙古水軍萬戶、曾經在忽必烈南征之時立功甚多的張榮實率領。
兩支船隊遭遇之后,沒有像傳統水師混戰一樣直接撞在一起,而是很默契地錯開了一個角度,在交錯的邊緣地帶展開了砲戰。
嗯,對,砲戰。
趙咎當初曾經與李平安一道,在海州灣遭受了東海海軍堅船利炮的重創,雖然說出去很丟臉,但也為他開拓了眼界,了解了先進的海軍思想。事后,他開始思考起如何在當前的技術條件下增強戰斗力。
跟隨李璮入濟南之后,他臨危受命在清河上重建一支水師。雖然他并沒有那么多火炮,但是像李平安那樣,把回回砲裝在船上的思路肯定是沒錯的。在這個思路指導下,他在濟南附近征用了不少大船,又令工匠加裝上投石機,在極短的時間內就改裝出了一批堪用的戰船。甚至相比東海海軍他還更進了一步,船上不僅搭載了石彈,還搭載了一些火藥武器震天雷。
憑借這樣的“先進”戰船,即使趙咎所帶領的益都水師對清河的水文不太熟悉,也在與蒙軍水師的初次遭遇中仍然占盡了優勢。后者的思路仍然停留在原始的接舷戰上,最多裝備一些拍桿和床弩,而就算是打接舷戰,益都水師也照樣不怵,更別說如今有遠程火力加持了。
這樣的戰術優勢幫助益都軍在濟南站穩了腳跟,但是很快蒙軍水師也從戰斗中學到了這招。回回砲本來就是蒙古人從西亞帶回來的武器,只是之前一直限制漢軍使用,如今有了需要,忽必烈親自批示對水軍進行了解禁,并且調撥了一批色目匠人幫著去改裝。
到了現在,雙方都裝備了大量的砲艦,作戰模式也從魯莽的接舷戰進化到了遠近結合,先互相投擲幾輪砲彈,再見機脫離或是靠攏打接舷戰。陣型也從原先盡量緊密團成一團的密集陣變得越來越細長,有向線列陣進化的趨勢。兩軍的技術優勢漸漸被抹平,隨著蒙軍的數量優勢體現出來,益都軍在戰場上也逐漸落到了下風,現在只是能勉強阻止蒙軍大規模登陸罷了。
今日,蒙軍又發動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龐大攻勢,不由得讓趙咎緊張了起來。這顯然是由于濼水的變故,蒙軍暫時失去了從東北進入濟南的通道,不得不再次加強了對長清一線的攻勢。目前陸上防線已經岌岌可危,如果再被他們從背后登陸,兩面夾擊,那后果簡直不堪設想……
想到這里,趙咎打了個冷顫,立刻對旗牌官喊道:“打出旗號,全力攻擊,定要將韃軍趕出去!”
一陣旗鼓過后,益都水師各船收到訊號,帆轉槳動,朝蒙軍戰船撲了過去。
一時間,各船機括群發,砲石破空聲大作,水柱四濺,間或還有震天雷的爆炸聲,戰局一下子進入了白熱化。
不少戰船發射完砲石之后,就朝蒙軍戰船接近過去,發動了接舷戰。赤著腳的水兵把手中的震天雷往對面船上一扔,就手持鋼刀踩著踏板沖了過去。張榮實部與益都軍打了幾個月的遠程戰斗,不少人都習慣了發射砲石打水花的安全操作,一時間遭遇接舷肉搏,還真不太適應。
“好,干得好!記下來,回去之后統統有賞!擂鼓進軍,本萬戶的座船要親自上陣!”
在這拼死一搏下,數量處于劣勢的益都水師還真占到了上風。趙咎見狀,興奮地大笑了起來,準備讓旗艦也參與到戰斗中,奠定勝局。
他的旗艦搭載了兩門珍貴的狼牙炮,火力遠勝于那些只有回回砲的船。
不過,就在此時,對面蒙軍旗艦上突然冒出了奇特的紅色烽煙,顏色瘆人,感覺甚為不詳,旁人不禁驚呼了起來。
“這是什么妖法?”
趙咎皺起了眉頭,擔心是蒙軍的什么新式武器。不過過了一會兒,也沒發現什么異象,他也就不再躊躇,只當是他們的傳令訊號,命令旗艦向前方的一條小型敵船撲去,以免因敵軍的弄神弄鬼貽誤了戰機。
他的旗艦先是用兩門狼牙炮速射了幾輪霰彈好好洗了一下甲板,然后拋出繩索將兩船連接了起來,船上的披甲水兵有序地向敵船沖了過去,很快就在對面占據了上風。趙咎對此很是滿意,正要尋找下一個目標——此時異象突生!
旗艦身后,剛才一直與另一批敵船“廝殺”的孫見虎部突然生變,與敵船一起,驟然朝趙咎所在的旗艦撲了過來。
而此時旗艦上的主要兵力尚在旁邊的敵船上廝殺,沒法撤回來,而且兩船緊緊連結,一時也動不起來。在趙咎和他的士兵們反應過來之前,孫部和蒙軍的水兵就接舷沖了上來,殺散殘余的少數士兵,逼到了趙咎面前。
趙咎終于反應了過來發生了什么事,對著鄰船上的孫見虎怒吼道:“孫賊!你這小人!你如何對得起齊國公的厚恩?!”
昨日,東北方濼水決堤的消息傳來,雖然對于益都軍算是個好消息,但卻更堅定了孫見虎投敵的決心,就算能續幾日的性命,他依舊不看好李璮的未來。而且,現在他的身價可是又升了——原先蒙軍兩面夾攻,他倒戈一擊只是錦上添花,但現在一路斷絕,他再投的話不就是雪中送炭了嗎?
于是,在張榮實都懷疑他是否還會戰場叛變,只是試探性地放出信號紅煙的時候,孫見虎果斷選擇了一個合適的時機發難,一舉擒下了益都水師的首腦。
現在他感覺不能再好,甚至可以說,人生最光輝的時候就是現在了!
孫見虎哈哈一笑,朝北方一抱拳,說道:“老子效忠的是朝廷,是大汗,而不是什么狗屁齊國公!趙萬戶,你若識相,便老老實實一起投了過來,為朝廷討逆出一份力!”
他雖然說著勸降的話,但語氣毫不客氣。開玩笑,這趙咎可是萬戶,難道真要招來再壓自己一頭嗎?
趙咎果然也遂了他的愿,硬氣地吼道:“癡心妄想!國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才……”
話音未落,孫見虎突然大喊了一聲“動手!”,然后趙咎身旁的孫部親兵立刻舉起了手中大刀,狠狠朝趙咎的脖頸砍了過去。
瞬間鮮血四濺,趙咎的頭顱落在了甲板上,雙目猶自不甘地圓瞪著。
孫部士兵砍下了旁邊的“趙”字大旗,用旗面將趙咎的人頭包了起來,然后在旗艦上敲起了收兵的大鑼,又隨意吹了幾聲號。
周邊,鏖戰正酣的益都水師突然聽到鳴金之聲,又看到旗艦落旗、號聲混亂,頓時疑慮和慌亂起來。而蒙軍則士氣大振,向對方反攻過去。
孫見虎部一邊配合蒙軍對昔日的同僚進行攻擊,一面也對早就聯絡過的那些熟人呼喊起來,勸他們一道歸降。
與孫見虎不同,這些人本來只是左右搖擺,準備見機行事。昨日河決的消息傳來之后,這些人大半已經打定主意不再攪這趟渾水,只是為留條后路沒有告發罷了。但是此時風云突變,戰況激轉,他們便也沒了辦法,只能加入到孫見虎的陣營中。
一下子近兩成的益都戰船叛變到了蒙軍一方,此消彼長,戰局急轉直下。
益都水師一下子陷入了巨大的劣勢,船隊又失去了主心骨,船只各自為戰逐漸撐不住,眼看著就大勢已去了。不少“識時務”的益都將領當場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當即舉旗投降,進一步惡化了局勢。
張榮實大喜,大呼小叫地命令全軍全力出擊。
這幾個月,雙方水師大大小小打了不知道幾十場,但絕大多數都是不傷筋動骨的試探戰斗。即使一方占了上風,另一方也能輕易撤離,勝者難以對敗者造成致命打擊。然而,今天這個形勢就完全不一樣了,在叛徒的幫助下,眼看著就要打出一場難得的殲滅戰了!
經過一上午的激戰,益都水師幾乎有近半叛變或投降,剩下的大部分被圍攻占領,少部分被擊沉,只有寥寥幾船逃了出去,蒙軍水師可謂取得了一場極為輝煌的勝利。
到此為止,益都水師的西部分支,同時也是它們的主力,就此全滅,只剩下一小半在東部濼水防線抵御濱州方向的蒙軍水師,但也是獨木難支了。
張榮實部攜大勝之威,在幾日之內輸送了大量的陸軍在長清縣東部登陸。前后夾擊之下,長清防線再也堅持不住,一小部分向濟南城的方向撤去,大部分抵抗失敗之后犧牲或投降了。
長清防線崩潰之后,益都軍再也無法阻攔蒙軍的陸軍長驅直入,不得不將主力收縮進濟南城中。
更為雪上加霜的是,蒙軍可以從陸上攻擊益都殘余水師的泊地,益都水師就連騷擾也做不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北岸的無窮無盡的蒙軍就近在濟南城北登陸,然后向濟南城包圍過去。
華山防線上的田都帥等人自然也撤回了濟南,蒙軍占領了這道防線后甚至沒有布置太多的兵力,因為決口后北入清河的濼水不但能阻礙蒙軍進來,也能阻住益都軍出去,現在這道天塹反而為蒙軍所用了!